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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且先不提内院正堂里她们妯娌姑嫂如何语打玄机,只说这厢元春在管事婆子们的带领下去内堂侧院找姐妹们玩耍,贾珠因是外男则被两个青衣小厮引向了外院书房,那里自也有一众表兄表弟敬等着殷勤待客。
先说王熙鸾这边,因心中一股愤意难平,借着生病的托词窝在房中,既不想去母亲那边寻求安稳,也不想像往日那般去祖奶奶那里频献殷勤,只觉阖府上下那些长辈们平日的疼宠爱怜竟都是虚假难辨,就是自个的亲身父亲,还不是一样弃了自已而选了那个样样不如自己的贱丫头?
正在王熙鸾自哀自怜之际,却听她的贴身大丫鬟贵儿在帘门外回禀说,“姑娘,三姑娘在门外等了有好大一会了,只她身边的丫头刚刚便催了我好几回,说外面现在天实在冷的紧,姑娘若实在不便起身,三姑娘也不强人所难这就自便离去,姑娘你看这究竟是见或不见?”
“见她作甚?看她在我面前如何耀武扬威?”王熙鸾讥讽道,“不过是个两面三刀的下流坯子,见她还怕弄脏了我的眼呢,你径去回她,只说我现今懒怠的很无有精神见客,谢她竟还惦记着我这个嫡姐,我却不敢劳动她这样好本事的庶妹,叫她自去便是了。”
“好姑娘,如此行事恐怕有些十分的不妥。”那叫贵儿的丫头深知自家小姐的脾性,最是个霸道不讲理的,近日却连连在三姑娘手底下失利败退,此时恨不得要将那人抽筋扒骨,如何肯忍下一时之气给人家以好声好色,然她如今得了夫人的吩咐要时时规劝着姑娘收敛脾气修身养性,虽明知小姐现下怒气未平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劝说道,“三姑娘是从老太太那里听说您今儿病了,便特意求了老太太过来这边来看您,且还带了许多老太太赏赐的药材。咱们若像刚刚小姐说的那般行事,明儿一旦让老太太知晓了,却要白得一个不孝的大罪。”
“我竟是连清净会也不能了。”王熙鸾说着强收起满身的颓废,勉强提起精神言道,“罢了,将人请进来就是了,人家既有如此好的兴致与我争锋相对,我便陪她过过招又如何?”
帘外贵儿听得姑娘终于应了下来,连忙答应一声便快步向外面去请人进来。姑娘为人没轻没重,只因一时之气就将府里的千金小姐撂在外面冻了半个时辰,府中虽家风严谨,然小姐如此任性,难免没有下人在底下乱嚼舌根说什么刻薄寡恩的浑话,若有此话传入夫人耳中,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恐又要挨一顿好打,还是先安抚了那位三小姐为好。
这边贵儿才从姑娘的香闺里出来,就见迎面一珠圆玉润的丫头,迈着极快的小碎步,用与身材极其相悖的姿态,一阵烟似的跑到贵儿的面前,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三姑娘身边的贴身女婢小富儿。
待小富儿站住脚跟,娇喘未定中就听她喊道,“如何?二姑娘可有说何时见客?若是这回还没有答复,我却少不得要劝我们姑娘回去了,这寒天冻日的,又都是府里的姑娘,一样的身娇肉贵,就算不是太太养的也不能这样晾着我们姑娘。”
耳听着小富儿话里明晃晃带着指责之意,贵儿也知是自家小姐行事太过之故,并不敢如往日那般拿乔做派,且这富儿的祖母乃是老太太身边得脸的管事嬷嬷,却也不是谁都能轻易给拿捏的,贵儿只得陪着笑脸好声好气的说道,“好妹妹,你且先消消气,我在这里先替我家姑娘给你们陪个不是。”
“姐姐这道的是哪门子歉,都是做丫头的,岂能左右了主子?”富儿和缓了语气说道,“却是要求姐姐给个准信,今儿这门究竟能不能叫我们进了,我们姑娘心眼实诚,竟是个不得信就不肯走的傻子,回头冻坏了姑娘我们得不了好,难道你们就能无辜了?”
“这不正要与妹妹说呢,我们姑娘才刚刚退了烧,这会还病得糊涂,一时竟忘了三姑娘还在外面,要不是我刚去提醒了她,只怕这会还记不起来呢,这就快请三姑娘进去吧!”
却说这边王熙鸾不过等了几息,那边三姑娘便袅袅婷婷进了房门,只见她玉肤红唇华裳金钿,从底到上莫不是环佩加身金贵无比,全不见那初见时的寒酸破落样。
对比于眼前人儿的春风得意,王熙鸾摩挲着自个干燥微粗的玉手,如何还有从前葱白细嫩的模样,就连以前晶莹剔透的指甲也不复往日的润泽,可见自个此时是怎样的颓靡憔悴了。如此两厢对比,二姑娘竟生生将心中原本仅存的八分高傲又去了七分,就连那好不容易积攒的斗志也呼喇喇散了大半,却又不甘被那等人骑在头上,只见她掩去望向来人时复杂的目光,嘴上忍不住酸酸的言道,“遥想昨日,妹妹不过还是低门矮户里的一只衔泥灰燕,谁承想也会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一日,却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耳听得嫡姐一言提起旧时光景,王熙燕面上不露一丝困窘,只宽和大气的叙话道,“若没有姐姐从前的殷殷教导,却哪有熙燕今日的风光无限?我心中存的那一片感激之情却不敢有一日或忘,待他日若有显达之时,必是要对母亲对姐姐感恩戴德知恩图报。”
“却怎当得了教导二字?”王熙鸾冷言嘲讽道,“我原是个万事不通的主,莫说我这双素手粗笨理不得丝桐雅事,又是个心无成算布不了棋局的绣花之辈,偏又嘴笨拙舌念不得诗书,更不用说生出个玲珑心窍绘出个锦绣前程了,却哪比得了妹妹这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妙人儿。”
“姐姐怎可如此妄自菲薄?”王熙燕强忍下心中升腾的得意,不漏半分轻狂的说道,“不过是人各有所长罢了,妹妹那点子微末伎俩又怎敌得上姐姐一身管家理事的手段,不过侥幸入得了皇家的眼,骗骗府下那些眉高眼低的奴才尚可,又怎入得京城各家当家主妇们的眼?”
“你却也有自知之明,知道那些所谓的风雅才艺不过是些锦上添花的媚人手段。”王熙鸾毫不掩饰心中对那些个所谓雅事的鄙薄之情,转身又拿出平日颐指气使的做派吩咐道,“恰我近日总感神思倦怠,做什么事皆提不起精气神来,今日既有你这个丝桐圣手登门拜访,又怎能不焚香调音抚弄一曲?”
她这般说来,便扬声叫过身边的丫头吩咐道,“你去将那把我闲置在书房的前朝古琴拿来,再去我的私库里把前儿太太赏赐的御制檀香寻来,今儿天朗气清,我要与三妹妹把琴交心,却要快去快回。”
那贵儿侍立一旁却是满怀忧心,她本是王熙鸾的贴身女婢,最是了解自家姑娘不过,眼瞧着姑娘眉峰挑动眼神闪烁,这明显便藏着捉弄人的心思,惟愿主子不要任性太过,若到时不好收场可又怎生得好。
却说花分两枝红,话分两头叙,这厢元春走进侧院行至房中,见里面等着的不是别人,恰是王熙凤与王仁姐弟外加一个旁支的姐妹王熙雀,反而是她嫡亲二舅家的姐妹一个也无。元春心虽中甚觉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依然热热闹闹的与姐妹们叙了寒温旧情,又从贴身佩戴的玉饰中选了一个猫样的环佩送与自家的小表弟当作见面礼,这才与姐妹说起别后家常。
“可叫姐妹们好等,自年节上匆忙一别,咱们姐妹竟是许久未曾碰过一面。今日咋闻姑妈欲要临门,喜的仁哥儿跟个什么似的,老早就闹着我要见他表兄表姐,如今瞧来真不枉他一大早就在这里等着,现下可不得了上好的表礼。”王熙凤瞧着自家小弟拿着玉佩赏玩的那个稀罕样,就忍不住嘴里调侃他道。
“我如何就不惦念姐妹了,奈何家中琐事繁忙,祖母与母亲偏又接连卧病在床,竟没半刻空闲,若不如此,我早就过来这边来瞧看诸位了。”元春谦虚上几句,做了个左右张望的样子问道,“怎么不见鸾妹妹她们,我今日过来她们竟还躲着,难不成是我哪里不经意得罪了她们,她们一时恼了我故才避而不见?”
“你才来,话刚说上两句就又提起她,可是叫咱们在座位的着恼了。”王熙凤打趣道,“鸾姐儿正病着,心里恰巧也在恼着,她这段时间真真是内外兼苦,打小生来就没遭过这样的罪,这时候如何肯出来见人。”
“竟是一语成谶,却是谁有这般大的胆子竟敢给她罪受,也不怕事后舅妈爱女心切为女雪恨收拾了她?”元春先是被这消息惊得够呛,转圜过来才又说道,“她既病着,我没有来了不去看她的理,却要烦表妹与我带路一起过去探望探望才好?”
“这话若是别人提我是万万不应的,你也知道鸾丫头的脾性,那是素来最不讲理的,便是咱们这些嫡亲的姐妹扰到她,也照样是半点不留情面。如今既是表姐,我少不得要忍耐一回,陪表姐走上这么一遭。”王熙凤一边邀功,一边喊上在一旁玩作一团的熙雀与仁哥儿,说话间就要带人往外面引。
王熙雀听得喊声,脸上踌躇嘴里犹疑的求饶道,“姐姐自去就够了,何苦还要叫上我们去讨那份嫌弃?况仁哥儿最会淘气,说不好在那边坐不满半刻便会被二姐姐厌烦给赶了出去,依我说与其到时候大家都没面子却不如一开始就不去的好,我也能借机留在这里陪仁哥儿玩会,也少了让人排揎的机会。”
元春在旁边听着好笑,因发问道,“何至于她的脾气竟大于此?把熙雀妹子吓得脸色都发白了,我倒是要去见识见识?”
熙雀见元春话里见疑,也不急着辩白,只说道,“贾家表姐乃是贵客,二堂姐近来行止上虽略有些偏颇,到底也是大家小姐谙熟礼仪,自不会当着贵客的面大发肝火,收敛脾性殷勤待客尚且不及又怎会自找麻烦?然表姐为客终不能久待,倘若一时离去,可不就苦了我们这些终日与她相伴的姐妹?好姐姐们可疼上妹妹一疼,留我在这松缓上半日吧!”
“瞧她说的这样可怜,咱们且就饶了她这一回吧。”王熙凤耐不过开口说道,“横竖有我陪着也不差什么。况且咱们人少,一会到了鸾妹妹那里才能更畅快些,不然闹将起来,又得惹了长辈们的不快。”元春闻言只得从善如流,轻移着莲步随熙凤向着外面走去。
一路上,自是有婆子丫鬟前呼后拥着两位主子向二姑娘院中行去,王家规矩严谨,丫鬟奴仆眼瞧着虽是亦步亦趋,却相隔着适当的间距,若要有什么吩咐开口间就能有人答应,若是主子们有意要压低声音说些私密话,以人耳之聪这样的距离除非天赋异禀否则却是半点也不能听闻。
元春路上到底没能忍住,只见她此刻压低着嗓子问话道,“此番没头没脑的相探,妹妹好歹告之一声鸾表妹她究竟到底是因何着恼,这样我过会叙话之时好歹能规避一二大家不至无端起了尴尬,好妹妹快快与我道来,姐姐这回必是要承了你的情的!”
见美人儿皓首逼临,王熙凤心中荡漾,也故意凑近压低嗓音说道,“最近能有什么大事,猜也猜到是因为宫中遴选公主侍读一事,鸾妹妹向来自视甚高,等闲看不起族中姐妹,谁曾想这回却栽了个大跟头,竟被自个一向瞧不起的庶妹给压了一头,这叫她心中如何能平?可不得要借机生事么。”
“什么叫被庶妹压了一头?我怎么听着有些糊涂?”元春实在不敢相信心中不好的猜测,她那个鸾表妹平日里如何得宠大家都看在眼里,那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的主,难道是那个庶妹有什么通天的本事,短短时间内竟讨得了舅舅的欢心且超过了熙鸾表妹不成?
“此刻多说无益,等待会你见着了她,一切疑惑自会见晓。”王熙凤边走边说,且吩咐道,“等到了二妹的住处,咱们先不进去,只在外面瞧上片刻,她心中究竟在恼些什么还怕看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