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抱着他的胳膊,紧紧偎在他身旁,笑道:“我离京时专一带了好几坛呢,回去陪夫君共饮。”
下雨地滑,陆砚轻扶着长宁的腰,从身后丫鬟手里接过伞,两人同打一伞向曲老夫人院中走去。天气有些凉,长宁觉得披着斗篷还有些冷,便又向陆砚怀里靠了靠。
陆砚察觉,皱眉看了她一眼,转头对身后的阿珍道:“回去给娘子拿件衣服过来!”说罢顿了顿,又道:“你们跟着娘子时日长久,可今日这般天气却不知让娘子加衣,原本看着娘子面上,我一向不愿训斥你们,但这般事情已不是一次、二次,一会儿拿了衣物过来,便亲自去寻玉成领罚吧。”
长宁从未见过陆砚如此疾言厉色的样子,不由一怔,听到最后一句连忙道:“三郎……”
陆砚没给她求情的机会,冷声训斥完阿珍几人,转身拥着长宁继续前行。
“阿桐不必开口”陆砚声音淡淡:“你一向对穿戴不甚在意,都是她们几人做主,今日下雨,她们本应想到天寒你会冷,可偏偏还是给你拿了春衫,这般疏忽,如何不罚?”
长宁张了张嘴,想说此时本就是春日,正是着春衫的时候,而且阿珍几人还专门给她加了半臂呢,可是看陆砚黑着一张脸,又怕自己的替那几人说话,让他心中更气,只好抬手握住搂在自己腰间的大掌,小声求道:“那你莫让玉成打她们呀,今日教训一番,她们定是知错了。”
陆砚一直没有应话,直到曲老夫人院前,才瞅了她一眼,淡淡道:“难不成在阿桐心中,为夫教训人就只会打人不成?”
长宁被他话一噎,一时想不到如何解释,只能看他将手中雨伞交于一旁的丫鬟,拂落身上的雨珠,抬脚向正堂走去。
曲元白、曲景曜还有多日未见的曲元恒早已在正堂落座,陆砚上前给几人行了礼,道:“让二位舅舅还有大表兄久等了,阿桐去请外祖母了。”
曲元恒最近新迷上了一个歌妓,在外流连多日,昨日被曲何氏使人从花楼中唤了回来,混混沌沌的听妻子说了个大概,早上便被曲老夫人派去的丫鬟叫了过来,此时听到陆砚的话,只记得妻子曾说过母亲现如今谁也不认,只认长宁夫妇的话,顿时就心生不满起来。
“砚郎也是大家子出身,怎么今日能让长辈在此等你许久?便是阿桐也太不规矩了些,以前我就对十一娘说过,莫要如此娇惯阿桐,她不停,看看如今嫁人许久,居然也睡到这般迟才知来见长辈,真是不成体统!”曲元恒板着一张脸,摆出教训晚辈的架势数落着长宁以前在家中种种的不知礼数。
曲元白眉心一拧,冷冷甩出一句话来:“二哥、二嫂未免操心太多,阿桐做小娘子时,有十一娘与妹婿教导,此时嫁了人,有砚郎教导,二哥若有时间,不如少去些青楼,管教一下静郎还有宁郎,小小年纪,院中侍婢十数人,终日除了在脂粉堆打混,有何气候?”
陆砚脸上原本就不多的笑意早在曲元恒熟络长宁时,便尽数敛了起来,此时神态更是冷淡:“不劳二舅舅费心,我觉得阿桐甚好,孝敬长辈,侍奉上慈,甚是精心。二舅舅这几日杂事繁多,怕是不晓得外祖母用药之后,有些嗜睡,因此才来的这么早吧。”
曲景曜轻轻勾唇,目光从三人脸上扫过,温声道:“是侄儿的错,只因多日来一直未能找寻到二舅舅,便忘记了告知二舅舅早上晚些来,让二舅舅多等这么些时候,实在有愧。”
这几人一句连着一句的明嘲暗讽让曲元恒气结,却又无法辩驳,只能忿忿的瞪着门外,独自燃烧着心中怒火。
长宁伺候曲老夫人更衣洗漱之后,让伺候的丫鬟为曲老夫人玩一个不会累人的发髻,又为她带护额后,才笑着端详道:“他人都说阿桐似娘亲,可是如今看来,倒是更觉得像祖母呢,难怪他们都夸我长得好看呢。”
曲老夫人知她存心逗自己开心,嗔了她一眼,顺手从妆匣里拿出一支珊瑚八宝簪轻轻翘了下她的手背,道:“就你这张嘴会哄人,罢了罢了,这支好东西就给你了!”
长宁眉眼弯弯的接过,顺手就让人给自己插到发髻中,才上前扶着曲老夫人道:“两位舅舅,还有大表兄和夫君都已在正堂候着了,咱们过去吧。”
曲老夫人点头应下,瞥了眼站在一旁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妆匣的曲何氏,脸上的笑容落了几分,声音也冷了下来:“走吧!”
曲何氏见居然没有自己的赏赐,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垂下眼帘,郁郁的跟在曲老夫人身后。
正堂里十分安静,玉娇几人已经被几个大力仆妇押着跪在堂外的台阶之下,雨水落在及人身上,披头散发,更显狼狈。
长宁看此形状,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的看向陆砚,却见他端着一盏茶,细细的品着,神色平静,看不出端倪。
似是感觉到长宁目光,陆砚抬眼看向她,眼眸里闪过一抹淡淡笑意,但是很快便看向曲老夫人,对着长宁使了一个让她注意的眼色。
长宁当下便知晓事情只怕不是一般,扶着曲老夫人的手不由微微多用了两分力,心中十分忧心外祖母一会儿会受不了。
曲老夫人年逾古稀,只是眼前这一幕,心中便对三儿的死有了猜想,老人脸上没有存在多久的笑容瞬间落了下来,周身就像是冬日一般,让人觉得发冷。
“……当日到湖州时,应是三舅舅‘七七’刚过,因此这桩事情坊间还有人谈起。”陆砚将棋福递过来的卷册交给身边的曲元白,继续道:“当时只听闻是湖州知府余宝乾意图侵占商户家产,最后逼死他人,才被记下,准备到时用作弹劾余宝乾的罪状。前日晚间归来,听阿桐所言之后,又派人重新去湖州探访,才知事情并不仅仅是贪占家产,起因更早乃是一桩通奸丑闻!”
曲元白已经看完了卷册,脸色气的发白,恨声道:“这个贱妇!”
长宁虽然也一样震惊,但更担忧外祖母身体,因此大半精力都放在了外祖母身上,只能抽空瞥一眼惊讶的其余几人,便转头抬手轻抚着曲老夫人的后背,轻声道:“外祖母莫要动气,不若我们先回去吧,稍后让小舅舅禀报与你……”
“我受得住!”曲老夫人扯开长宁的手,双目紧盯着门外跪着的几人,似如烈火:“砚郎继续说!”
陆砚微微垂了眼眸:“余宝乾籍贯便在阜城,家中贫苦,但此人一直勤学好读,诗文上也颇多造诣,因此年纪轻轻在阜城也算小有名头,他与那玉娇早在十多年前便是相识,当时玉娇还未成行首时,两人便以惺惺相惜,为了供余宝乾进京科考,玉娇想尽一切办法赚钱,只可惜当时与她一同入行的还有另外一人,名唤叶玉……”
陆砚声音清冷,十几年前的事情让他如同这淅淅沥沥的春雨一般,凉凉道清,跪在外面的玉娇听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从耳边呼啸而过,整个人像是被雨水拍打到地上一般,瘫坐一滩再也无法起身。
“……那余宝乾用自己不太精湛的医术配置了药物送给了玉娇,将那叶玉毒杀之后,又大做多首诗词赞叹玉娇灵巧貌美,让玉娇在文人中名声大噪,最终成了行首。而这些人中……就有三舅舅。”陆砚停下话头,看了眼曲老夫人,缓缓道:“三舅舅少年英才,又多情,玉娇这般男人堆中打混过的女人最知如何牵挂住他的心,拿着三舅舅供养她的大把银子,玉娇将余宝乾送进了京城,然而科考过后,余宝乾名落孙山,却在经过钱塘府时,被一家富豪看中,选做了女婿,这家富豪,便是钱塘范家。”
曲元白猛地转头看向陆砚,两人目光相对,陆砚见他惊愕,微微转开了目光,看向外面迷蒙的雨雾:“余宝乾做了范家的女婿没多久,刚好赶上先帝大修东洲行宫,国库银钱不够,在江南打算征官的时机,范家为余宝乾花了三万两银,征了个县尉。几年来,余宝乾因为背靠范家大树,加上又有些文采,便一步步高升,两年前被派到湖州做了知州。许是命数吧,到湖州不久,玉娇便在三舅舅的门店待客时,遇到了余宝乾……”
堂内几人都拧起眉头,这以后的事情便是他们再单纯也知会发生何事,可当这一切都发生在自己亲人身上,那种愤怒更是无法抑制!
“来人,准备藤绳,将这贱妇送去沉塘吧!”曲元白突然冷声道,目光扫过身后那三个儿郎,更是嫌恶:“贱人生下的贱子,也不该活着,一并送去向三哥赔罪吧!”
“五儿且慢……”曲老夫人颤抖声音制止了曲元白,转头看向陆砚问道:“我儿如何去的?那些辛苦挣下的家业又是如何没得?”
陆砚看向曲老夫人,目光中带着几分同情的可怜,余光看着一旁紧紧扶着曲老夫人的长宁,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许是用毒。”
“许是?”曲景曜疑惑的看着陆砚:“执玉这话何意?”
陆砚长长叹了一口气,垂眸看着地下道:“三舅舅已经入殓,余宝乾暂时也不能审问,派去的人,只能通过寻访,得知在三舅舅去世之前半年,曾得了风寒,至此就一直缠绵病榻,直至最终离世,开过方剂的药铺找出了药方,并没有问题,只是据去诊脉的大夫说后期三舅舅的脉象似有沉毒,只不过当时他以为是日日服药,药毒沉积,因此停了三舅舅的汤药,开了甘草清毒方,只是不知为何,开这个方剂之后,三舅舅的下人便再也不去这个药铺抓药了,这是三舅舅离世前一月发生的事情,至于最后一月何人给三舅舅看的病,抓的药,尚未查出,因此只能估计三舅舅死于毒杀。”
“至于那些家产……”陆砚看了眼跪在外面的玉娇,道:“并没有如阿桐给我所说那般尽数变卖,而是全部改换到了余宝乾下面一个叫做徐生的长吏的名下,听当时中介的侩人说,交易的双方便是那玉娇与徐生,价格还比市价要高上一些,因此这些钱财现在应在他们几人身上吧,至于为何要如此狼狈的到这里来,只怕是……”
“人心不足蛇吞象,想让这几个儿郎分上曲家的一杯羹吧。”陆砚声音淡淡,如春风,却更像夹杂着冰雹的春雨,字字句句都打在在场的几人身上,让人无端觉得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