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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年的世界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巫雨是徘徊得最近的一个,却也从来没有叩门而入。现在,桔年反倒觉得他就在这里,他回来了,陪伴着她和孩子,只是她看不见。
非明的名字是桔年取的,出自古谚“好察非明,能察能不察之谓明;必胜非勇,能胜能不胜之谓勇”。很久很久以前,桔年曾经用这句话开导过一个眉目郁郁的苍白少年,事实上,她也一直试图将此作为自己的人生箴言,戒狷狂,戒好胜,抱朴守拙,安分随时,难得糊涂。后来她想了很久,又觉得这样的信条其实大多时候不是智者所为,更多的是弱者的自我宽慰。桔年一直认为自己正是这种怯懦的人,然而正因为这怯懦,许多事情,大概还是不要看得太明白为好。
黑的另一面就是白吗?爱的另一面就是恨吗?死的另一面难道就是生?说起来都是一笔糊涂账。桔年出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费尽一切心力去寻找巫雨的葬身之处,这曾是支撑她在狱中度过漫漫黑夜的唯一希望,是她扮演好一个模范女囚的动力,快一点儿走出去,再快一点儿,就可以回到他身边,哪怕他已经深埋地底。她不知道看那一眼究竟有什么意义,然而这确实让她把高墙之中的煎熬减到了最低。
她出狱那天是个雨天,里面的狱友和熟悉的狱警都对她说着应景的祝福:雨水能够荡涤一切前尘和污秽,昭示着新生。可桔年穿着当年入狱时,也就是蔡一林最后送给她的那套衣服,缓慢地走出女监锈迹斑驳的铁门时,外面空无一人,除了将天地连成一片的雨幕。她不知道路在哪里,也就只能怪雨水遮住了她的眼。
父母早就不认她这个女儿,家是回不去了。世界上唯一会牵挂她的人在某处静静长眠,等待她的探访。桔年怀揣着那张出狱证明和在狱中用工分换得的二百六十二元钱,却找不到回城的公交线,只得一遍一遍地伸手拦着偶尔过往的出租车。那些车辆无一例外地从她身边呼啸而过,水珠从她短发的尽头汇流成无数道蜿蜒的小溪。她在焦虑过后渐渐也觉得荒唐,哪个司机肯停下来搭载一个监狱门口浑身湿透的女人?
天地无限大,大得荒凉,一个人却没个安生处。
这时,桔年看到一个雨中撑着伞急急走来的女人。
是平凤。她穿着最艳俗的红色连衣裙,火一样烧在雨中,额角有汗,嘴里漫不经心地说:“来晚了,最后接的那个家伙,跟打了鸡血似的,我×他娘的……”
那些粗鄙的话流畅地从平凤精巧的嘴角吐出,桔年一愣之后,拥住了这世俗而真切的温暖气息。
之后的一段时间,桔年一直暂住在平凤窄小凌乱的出租屋里。平凤先于桔年半年出狱,毫无意外地重操旧业以谋生。她不怎么跟桔年说什么肺腑之言,总是很忙。那时,桔年也正在为找一份饭碗四处碰壁,身上有限的钱很快所剩无几,她知道,没有平凤,她走不过那些日子。除了闲暇的时候把平凤狗窝似的出租屋打理得井井有条,桔年无力再做别的。
平凤年轻、漂亮、妖娆,在同行里算是顶尖的,生意也总是很好,夜里她通常不在,为了桔年,她从不将“客人”带回住处。桔年一直在平凤的支持下不遗余力地打听着巫雨遗体的下落,跑了不少地方,看了不少脸色,终于得偿所愿。
跟陈洁洁所知的基本吻合,因为无人认领,巫雨被政府安葬在市郊。没有像一些死囚一样被送往医学院的实验室,在桔年看来已属万幸。桔年凭着知情人的大概指认,依稀找到那个荒凉的地方。由于路程远,到的时候已近黄昏,伫立在那些野草前,迎着夕阳的方向,余晖最后的炫目让桔年几乎睁不开眼睛。很长的时间她心中都是一片混沌,分不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从城市的一个边缘到另一个边缘,从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到另一个角落,这就是巫雨的一生?里面悄无声息的人真的是他吗?
桔年站到两脚僵麻,才在平凤的催促之下离去。离去之前,她木然地将高二那年巫雨送给她的那片“最好的枇杷叶子”掩埋在泥土里。他说过的,石榴和枇杷,巫雨和桔年。就让这点儿熟悉的气息陪伴长眠的人吧。
很意外的是,在整个过程里,桔年滴泪未落,不止平凤担心她憋出了病,她也一度以为在这一刻自己会崩溃,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她甚至并非是在心痛之下忘记了哭泣,只是觉得茫然和陌生,竟如没有感情一般麻木地完成了一个长久以来渴盼履行的仪式。难道是永久的别离和数年高墙中的孤寂钝化了刻骨的思念?
平凤嚼着口香糖陪着桔年往回走,眼里却不无忧色,桔年的平静和漠然让她有些毛骨悚然,直到走出了坟场,她刚松一口气,一直在她身畔的桔年却停住了。
桔年像听不到平凤的呼唤一样冲回之前的地方,一言未发,俯下身子就用双手奋力地扒着犹有些松动的泥土。平凤吓了一大跳,害怕桔年做出什么惊人之事,而桔年只是从泥土中翻出了不久前埋下的那片枯黄的叶子。
“你怎么了?”平凤挽着桔年问了一句。
桔年捏着那片叶子,突兀地向平凤笑了一声,她说:“我真傻,巫雨怎么可能在这里。”
是啊,巫雨怎么可能在这里?黄土之下那副死寂的枯骨怎么可能会是桔年的小和尚。他土葬也好,火葬也罢,就算在医院的实验室里被解剖得支离破碎又如何,那不是他,只是一副被丢弃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