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应道:“刘备的益州军主力几乎被我们杀伤殆尽,居然在荆州、交州尚有余力,能以几近八万众攻入江左,迫得孙权割地求和……此人确实是人杰。”
曹操摇头:“玄德自是人杰。然而我赞他,却不是因为他从荆交两州调出几万兵。”
曹丕看了看曹操的神态,自己思忖片刻,终于道:“父亲,恕孩儿愚昧,不知父亲为何称赞。”
曹操把身体斜靠在坐榻的围栏上,慢慢地道:“年初时,我们在关中与刘备作战。刘备军的善战,你也是见到的。其中,刘备下属右军张飞、中军赵云和后军黄忠所部,尤其精锐。而在荆州、交州的,是前将军关云长和左将军雷远所部,这两人,你也早就见识过了。他们的部下,至少不逊色于刘备的本军。对么?”
“关羽、雷远皆名将,又经营荆、交二州多年,麾下精甲劲兵,堪称大敌。”曹丕由衷地道。
“那么,关羽、雷远领八万之众,已经越过大江天堑,迫近柴桑与江东之兵在陆上争雄……你觉得,凭江东那批打着光脚、个个松散的士卒,能是他们的对手么?”
江东士卒倒也不至于打着光脚、个个松散。但他们的主力部队如吕蒙、凌统、贺齐、董袭之流,在江陵城下以多敌少,尚且兵败身死;此时荆州交州数万人杀到,曹丕不觉得他们能够匹敌。
曹丕皱眉道:“父亲的意思,是刘备和我们一样,有意留着孙权,来阻隔两家的势力接触?”
“那是必然的。”曹操轻笑:“人苦不知足啊,子桓!当年我高估了自己,错估了南方形势,遂有赤壁之败;玄德也高估了自己,错估了我对关中的重视,遂有关中之败。新败之后,急需胜利以重振声威,但他却能冷静下来,控制住了扩张,不错!不错!”
“可是……”曹丕不解:“父亲,我们不下江东,是因为没有把握控制住江东水军,也没有把握驱使新降之众与上游争衡。荆州本身便有巨量军船,再兼兵锋之利,整合江东水军易如反掌,刘备有什么可顾忌?他放着这块肥肉……”
曹丕猛然将半句疑问咽回了肚子里。他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曹操难得地露出欣赏表情。
“子桓,说一说你明白了什么。”他知道曹丕的身体不似往日壮健,又道:“坐下说。”
曹丕端正落座,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
“江东人尊奉孙权,无关大义原图,只是因为孙权在继承兄长基业之后,愿意尊重江东人的利益,并为他们攫取更多。但赤壁之后,孙权一次次的无能表现,使得江东人对孙权失望了。此番背盟偷袭荆州,已是江东人给予孙权的最后一次信任。”
“然而孙权辜负了江东人的信任,大好局面下,孙权不仅一手导致了失败,还弃军而逃,简直羞耻、可笑。于是,无论我军南下,还是刘备军东进,江东人都没有真正的抵抗过。他们是想保存实力,等待我们和刘备开出条件。”曹丕摇了摇头:“但我们暂时不会开出条件。以父亲的雄才大略,只会驱使豪强世家如犬马,而绝不容他们翻过身来,向中枢索取利益。”
曹丕看了看曹操的神色:“直到某个时刻,我们为了更大的利益,需要所有人与我们站在一起。”
曹操满意颔首。
父子二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时刻。
为了实现代汉的目标,付出一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曹丕继续道:“而刘备也不会开出条件,他忙着打压世族豪强,不容率党营私。近年来,能以豪强宗族力量在他麾下占据高位的,惟有一个庐江雷远,还阖族都被迁到交州去了。既如此,若刘备获取江东,要么优容江东世族,由此动摇他本身的国策;要么以强力手段打压江东世族,由此陷入到无穷无尽的叛乱和屠杀中去,使他难以全力向北。”
“还有一个可能。”曹操徐徐道。
“是!”曹丕反应很快:“就算江东人迫于兵威,刘备安然吞下这块肥肉……我们以魏代汉,优容士子门阀,必定会引发江东人乃至南方各地士子的羡慕。到那时候,刘备的大义,根本无法与我们拿出的实际利益相争。刘备的部属人心动摇,而最后降伏于刘备的江东人,很可能最早倒向我们。”
说到这里,曹丕露出钦佩的神色:“所以,刘备才弃江东富庶之地、十万舟师而不取,置之在外而免祸生于内。”
“置之在外而免祸生于内……这句话说得很好!”曹操拍了拍围栏,沉声道:“长远来看,强宗豪右,乃国蠹也,无论对刘氏,还是对曹氏,都是一样。我们可以用之,可以高官厚禄赏之,却不能将之当作自己人,不能亲近之、仰赖之,更不能太阿倒持!真正能靠得住的,只有曹氏和夏侯氏的亲族。这一点,子桓你要牢牢记住了!”
这便是在传授治国的方略了,果然父亲属意的还是我!在五陵原上那一剑,吃得不冤!
曹丕心中狂喜,面上沉稳,恭敬地俯身应道:“父亲,我记住了。”
再抬头时,只见曹操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六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