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灏点了点头,没说其他的。到了书仲阁,将人都调开,抬手准备敲门,手指扣成环,想了想,还是没能落下。
往里一用劲,门倒没有关死,吱嘎一声缓缓开了。沈灏朝里走,一楼没见着人影,踏上楼梯,拐到二层角落,右边近窗的书架旁,地上零零散散地堆了书,环成一圈,中间坐了个娇美娘,半边身子倚着墙,睡得正香。
沈灏放轻脚步,到她跟前了,目光往下一垂,望见她黑溜溜的头发顶上有些杂乱,显然被一遍又一遍地挠过。
想起自己未封王受训内书阁时,太傅所教史记诫言,偶尔有那么一两句弄不明白,也会挠头顶盖。所幸太傅夸他天资聪颖,倒也没遇到那么多值得挠头顶盖的事,现如今乌发茂密,实为庆幸。反观三弟,满脑袋的头发,都快被挠光了。
俯下身,从她裙子上拣起书随手一翻,全是晦涩书袋语,她看这个作甚?
墙壁硬,脑壳碰着,全往一点使劲,靠久硌得疼,闭着眼,禾生下意识往旁移,找更好的靠姿。才动作,听见头顶上有声音落下来,听不出情绪,半点波澜都没有。
“睡饱了?”
禾生有些慌张,没想到他会在这。往外瞅一眼,见红霞染了大半天,方知时辰已晚。
低着眼不敢看他,心里有愧,明明下了决心要学字,怎么就睡着了呢,该打!摊开手折了书,讨好似地递到他跟前,“我看书呢。”
沈灏撩袍,挨着席地坐下,接了她手里的书,明知故问:“怎么想起看书了?”
禾生微侧过头,偷着用衣袖擦嘴角的口水印,擦了两边以为干净了,转过脸对着他:“觉得有趣,想要识字。”
口水印记不打紧,嘴角边倒是被她自己蹭红了。沈灏扫她一眼,从怀里抽出帕子,在她嘴边擦拭,动作轻柔而缓慢。
“想学识字,派人请个女夫子便是,何必自己闷在这里,一下午不吃不喝,身子熬不住。”
来的路上,他虽没说什么,但心里却是极为恼火的。她在外头受人欺负,恨不得立即把人揪出来狠鞭一顿,叫她痛快畅心了才好。
他是一府之主,当着下人,不能喜怒颜于色,心里再急,面上也得从容不迫,这样才能压住人。从小受皇子训诫带出来的习惯,沉稳平静是为王为臣子的第一要素。
憋了一路的火气,望到她的那瞬间,先是觉得有温柔水波袭来,一点点涔入脑子里,待回过神,没把火浇灭,反倒簇得更多了。
他不嫌她,旁人竟敢以这个由头揶揄她,不识字怎么了,他就喜欢这样的!
禾生瞅见他手里的帕子,倒跟以前在船上丢失的那条像得很,没来得及细看,他就收回去了。
“我不饿,自己学挺好的。”恨不得捂了脸,今儿个认识到自己的短处,明明羞于启齿,却还得装得淡定,甚至说谎话搪塞。
肚子咕噜一声响,安静的阁楼里,这声响格外明显。丢死人了!禾生假装往窗外看风景,眼睛却偷偷地转过去瞧他。
他灼热目光炯炯望来,目光透彻,仿佛看到人骨子里。禾生一缩肩,想起莫筝火的嘱咐,吓了跳,不会是知道了吧?
沈灏眉头骤紧,满室书卷盈盈入目,平素以鸿儒硕学为重,现下但只扫一眼,却觉得心烦意乱,如坐针毡。拽了她的手,道:“看这些有何用,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识字有不识字的好处,不用非得和旁人一样。”
禾生心头咯噔,探着他的眼神,不敢问出口。若是他知情了,能不能求他别生气?本来就是她自己的错儿,她现如今跟了他,今日卫灵不提,明日也会有别人揪着。平陵王跟前的人,竟然不识字,光想想都觉得丢人。
她是来报恩的,不是来报仇的,不仅要听话,而且还不能让他丢人。
这口气她今天输了,但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她从头学起,日后学有所成,就不怕别人笑话了。
扯了他的袖子,觑眼瞧他,“我就是想学识字而已,没有别的意思。”嘴上这样说,眼睛却水亮地盯着,眸子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不要生气了。
她身份尴尬,不想给他惹是生非。待日后她学成了,有底气了,到时候谁再拿这个噱头讽她,不用依靠他,她凭自己本事辩诘。
余晖从窗楹缝里贴平了淌进来,细微的灰尘浮在空气里,金黄的光辉照在她脸上,长长睫毛下形成扇形阴影,随着眨眼的动作晃移。
沈灏想起自己的打算,禾生的事,圣人迟早会知道、又或许,圣人早已知晓。母妃不去查,信他嘴上说的那些,是睁一只闭一眼,是出于母亲对儿子的溺爱,但圣人不同,他凡事都以沈家江山为己任,若想娶禾生,定要过了圣人那一关。
想到这,沈灏又觉得庆幸,他不是太子,没有肩负更重的职责,尚有商量的余地,等过阵子忙好了西南大坝的事,圣人钦点赏赐时,他便趁势央了这桩婚姻。
这么多年未曾求过什么,现在只要这一个,圣人不会不准。沈灏伸手抚上她的前额,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一点点耐心地为她整理挠乱的头发。
她不让他生气,他便不生气了。她有她的想法,不能强求她按照他的那一套来。顺着她的心意,她或许会更高兴。
“真想学?”
禾生点头。
沈灏笑,“那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