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爱慕,却又要捆绑在一起,共育一对儿女,即便于帝王家,亦是一段无望而悲凉的故事罢。
连日来孙泽淳每日向我回禀秦启南禁足于重华宫中的境况。无外乎今日又砸了几个官窑瓷器,撕了几幅武英殿藏品书画,或是将送膳食的宫人骂出门去,对着守宫的侍卫吵嚷他要面见陛下之类云云。
我没有为秦启南向陛下进言,不是因为我想安心看他笑话或者存了落井下石之心,而是我知道陛下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他,她需要一些时间。
几日后,我从司礼监衙门交代了事出来,途径上书房,正听到翰林侍读赵懋在为太子讲学。太子今年七岁,早已长成一个俊朗聪颖的少年。此刻赵懋正在为他讲述朱子的四书集注。
赵懋看到我,向我颌首示意,我亦一揖以还礼,他于是继续专注讲解。太子却回首,看到是我,出声道,“元承,你来了。”他冲我招手,笑道,“怎么不进来?”
他一贯对我很是亲厚,有次他拿着那件幼时我赠他的百家衣,笑着感谢我,“我本是早产出生的,累及母亲,身子原不大好,幸而元承送我这个。想来我如今能这般健康,也托赖了这件百家衣之福。”
我含笑谦过,但亦知道他对我尚算有好感。我对他躬身行礼,随后走进上书房殿中。
赵懋轻轻咳嗽一声,继续说道,“朱子四书章句集注,首列大学,次列论语孟子,最后列中庸,殿下可知朱子为何将大学列在首位?”
太子摆首,赵懋回答道,“朱夫子曾言,先读大学,立其纲领,其他经皆杂说在里许。通读大学了,去看他经,方见得此是格物知事,此是正心诚意事,此是修身事,此是齐家、治国、平天下事。故大学乃为理学之纲领也。”
太子颌首,想了一会儿,侧首问道,“那么朱子读的第一本书便是大学了罢?他五岁开蒙,那时就读得懂经典?”
赵懋闻言一笑,微微摆首。我却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对赵懋欠身道,“殿下这个问题,可否由元承代先生回答?”
赵懋沉吟之际,太子却抢先点头,仰首问道,“好啊,元承你来告诉我,五岁的朱熹真的能领会那些经义么?”
我莞尔,蹲下身子令他可以平视我,“朱子五岁入学,那时他读懂得第一本书并非四书,而是孝经。他曾在孝经书额上题有自勉之句曰,若不如此,便不成人。故朱夫子的启蒙读本确是那本流传千载的孝经。”
太子哦了一声,颇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孝经啊,我也读过。左不过是讲些臣子庶民应该如何遵从爱敬君主和父母长辈的话,读着还不如二十四孝里的故事有趣儿些呢。”
“那么殿下可能忽略了圣人讲天子的那一章罢。”我和缓的讲述道,“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也。甫刑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见他有些困惑的望着我,我遂解释给他听,“就是说能够亲爱自己父母的人,就不会厌恶别人的父母,能够尊敬自己父母的人,也不会怠慢别人的父母。以亲爱恭敬的心情尽心尽力地侍奉双亲,而将德行教化施之於黎民百姓,使天下百姓遵从效法,这就是天子的孝道。尚书甫刑里说:天子一人有善行,万方民众都仰赖他。”
我着意观察他的神色,在我说完这些话之后,他蹙眉低首,似有所悟。半晌,他抬起头对我说道,“我也很想亲近爱敬自己的父母,可是母亲现下不让我见父亲,我已近十多天没有看到过父亲了。重华宫里里外外围了那么多的侍卫,他们一见我就跪在地上苦苦相劝怎么说都不让我进去。元承,你每日都和母亲在一起,你告诉我,母亲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把父亲放出来呀?”
赵懋闻言一惊,想要出言阻止。我扬手制止了他,对他微微颌首。
然后我以温和语气回应太子,“元承作为臣子无法回答殿下这个问题。但是您却可以向陛下询问。臣觉得,您应该告诉陛下您对孝经的领悟,借此来表达对王爷的思念,希望陛下能许您早日见到父亲。”
七岁的太子眨着灵动的双眸,须臾目露微光,笑道,“对呀!我的嬷嬷和总管连海总是拦着我,不让我去求母亲。他们说如果我这样做,母亲会很生气,说不定还会迁怒父亲,迁怒他们,把他们都撤换走,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你说母亲真的会这么做么?”
我含笑摆首,“不会。陛下以仁孝治天下,听到太子能以孝经来规范自己的行为,只会觉得欣慰。何况如果陛下问起,您大可以说,是臣让您这么做的,与您宫中服侍的人无关。”
他长舒了一口气,用力的点头,对我展现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知道了。等下下了学,我就去找母亲。”他忽然拉起我的手,真诚对我道谢,“多谢你,元承。你真是个好人。”
我低头微微一笑,这是年少的太子首次对我的人品做出肯定,“谢殿下夸奖。臣还有事,先行告退了,请太子继续听赵侍读讲学罢。”
我起身,对太子躬身行礼,再对赵懋长揖,“多谢先生,元承逾矩之处,还望先生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