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深蹙眉,不耐的问,“为首的是谁?说了因为什么事么?”
“是六科廊给事中范程,”他一顿,目光游移的飘向我,低声道,“说是,要弹劾周掌印。”
她当即挥手,“不见。为这点事闹腾了多久,告诉他们朕不舒服,任何人都不见。”
廖轲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回道,“陛下,可是范程他们现在皇极门外跪着,一共十几个人呢。臣本来说把奏疏给陛下呈上来,可是他们定要面见陛下不可。您说,这……”
她霍然转顾廖轲,怒气直发到他头上,“朕说了不见!他们爱跪就让他们跪去!”
廖轲连连称是,躬身退了出去。我正自沉吟该如何安抚她,却听到她重重一叹,我随即看向她,她以手支头,面露痛苦的神色。
我忙上前俯下身看她,询问她是否有不适。她轻轻点头,只道自己头痛,却不许我去找太医,“元承,这些人,总是盯着你不放,你知道他们背后的人是谁,对么?”
自然是秦太岳,如果能把我这个眼中钉从她身边拔除,无论是外朝还是内廷,秦家都会是最乐见其成者。
我微微颌首,轻声的对她做着肯定的回答。但我想着言官们跪候在皇极门外的场面,还是由衷劝道,“陛下还是见见他们罢,言官久跪之下难免心生怨气,觉得陛下并不尊重他们。一个言路昌明的时代,皇帝是应该重视言官,听取他们的意见。”
“你知道他们要说的,朕不想理会。”她犹自撑着头,转顾我,眼中泛起一丝不忍,“朕难道听他们的,杀了你不成?”
我黯然,垂目无言。须臾,她思忖道,“你去见他们,告诉他们朕今日不舒服,谁都不见。朕要让他们看看,你依旧是朕身边最亲近的人。”
我在心中叹息,亦只得欠身领命。
尽管从南书房到皇极门的一路上,我已将言官们可能弹劾我的罪状仔细的想了一遍,然而及至见到了真实的奏疏,上面所列的我的八项大罪之时,我依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
给事中范程时年不过三十,符合国朝对言官形象的要求,所谓姿貌雄伟,一表人才,他的声音也洪亮沉稳,炯炯逼视我道,“周掌印说陛下凤体不适,可适才上朝之时,陛下可是一点无碍的!莫非司礼监上下都长了一张嘴,就是拦着我们不许我们见陛下?”
我立于皇极门下,此时有猎猎北风呼啸掠过,吹在面颊上只觉得涩涩生疼,而言官们跪候中亦不免瑟瑟发抖。
我对他解释,“登闻鼓响彻禁城,陛下早已听到。元承不敢欺瞒,也无法欺瞒。陛下今日确有不适,所以才差了我来告诉各位,还请早些回去罢,有事明日再议。”
“明日?明日难道不是同样的结果?你周元承近身侍奉陛下,在陛下耳边说了多少谗言,令陛下罔顾台谏,这是要置言官置祖宗家法于何地?”
我摆首,亦知道范程等人皆是固执己见之人,只得建议道,“各位要面呈的奏疏,不知可愿意交由元承代为奉上给陛下。请各位相信,元承绝计不会从中作梗,定会将奏疏原原本本呈于陛下面前。”
我的承诺没有起到丝毫效用,范程嗤笑道,“只怕陛下见到奏疏,也会被你三言两语的糊弄过去!”
我知他们不会轻易罢休,虽不想陛下为此事再添惆怅,但也清楚无论我说什么他们也都不会,不愿去相信。我向言官们欠身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周掌印不想听听你的罪状么?”范程忽然出声止了我的脚步。
我转身回顾他,他轻蔑的一瞥,翻开手中的奏疏,朗朗的念道,“周元承孤负圣恩,忍心欺罔;妄报功次,滥升官职;侵盗钱粮,倾竭府库;排斥良善,引用奸邪;擅作威福,惊疑人心;招纳无藉,同恶相济;交结朋党,紊乱朝政;耗国不仁,窃盗名器。”
我按下胸中翻涌的气血和起伏的情绪,朗声道,“好!即便是弹劾我,也应该许我辩驳,各位可否给元承一个机会,容我辩白?”
范程愣怔了一下,随后果真和我一条条的对质起来。然而诸如侵盗钱粮,擅做威福,招纳无籍,妄报功次等,他皆说不出实际的证据,但却依旧在查无实证的情况下,坚持认定我因要提拔自己的亲信孙泽淳进司礼监,而故意陷害曾经的秉笔冯瑞,并以此事将我定为排斥良善,引用奸邪。
他指着交结朋党一条,冷笑道,“你于沈继登科前便识得了他,继而拉拢他攀附你,从而令他从一个小小的学政一跃而成都盐转运使,借他你便可以操控两淮的盐务,掌管天下之税!在京中你与王玥交好,实则为的是他手中兵权。结党营私之心昭然若揭!而这些人也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宁愿成为阉党一派也不与清流为伍,真是可耻!”
我的心猛地一震,冲口问道,“你说什么?和我,交好便是,什么?”
他颇为得意的审视着我此刻惊愕失措的表情,一字一顿的答我,“尔既为阉人,与尔一党,自然便可唤作阉党。”
他的话如一柄飞来的利箭,直插我的喉咙,令我结舌而语塞。如果说之前我与他的对话尚可以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那么此刻我已知那不过是自己的奢想。
有一刹那的心灰意冷,我永远都不会和这些文官们有平等的机会罢,因为,我不过,只是个阉人。
我平静的保持沉默的姿势,任由他继续细数我的种种罪行。直到他亦无话可说。我们相顾无言,场面却依旧胶着而诡异。
最后打破僵局的是缓步而来的秦启南。言官们在看到他的一刻仿佛看到了希望和光明,对他拜倒在地又恳请他向陛下转达他们的谏言。秦启南听罢庄重严肃的颌首,令他们先行离去。
言官们渐渐散去,我无意在此时和秦启南有任何交流,便在原地站立只等他离去。
“你还要给她找多少麻烦,你还要她护你护到什么时候?如果我是你,就远离京城,远离她!”他鄙夷的看着我,最后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