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刘彧的眼神亮极了,嘴角微翘,眉目含笑。
沈约在尽臣的本份。
温幼仪面有迟疑,语带犹豫,不时看向刘彧,“没有,没有!怎会得罪我?只是我心里一直在想着旁的事,这才心神有些乱。”
温家的人以为自己藏得非常好,将所有的东西都隐藏起来了。可是现在整个吴郡都知道温三郎私卖长嫂嫁妆,而后行巫蛊之术暗害嫂子和侄子。
沈约虽是随着娘亲在建康和吴郡两地奔波,却也早有耳闻。
此时听到温幼仪这样说,不由微微叹息。
他年纪虽幼,这几月里为阿耶的事情也是饱受众人的冷落。只有在吴郡这里,才重新感受到了朋友的友谊。
看到温幼仪落落寡欢,心中生出同病相怜之感。
世家之中,这嫡嫡庶庶,长长次次,就为了一个名,一个利,不知生出多少见不得人的污淖之事。
“有些事情想了也无用,不如不想。咱们做儿女的也没有旁的本事,只有加倍的孝敬爷娘,彩衣娱亲,不令他们难过和分神。唯有如此,才是做儿女的本份和孝心。”
温幼仪猛地一震,抬眸看向沈约。
只见他姿态绰约,白衣胜雪,跪坐在苇席上,双手骈起放在腿上,神情严肃。小小的脸上,满是和年纪不相符的成熟,全不是在公主府初见他时的张扬和恃才自傲。
温幼仪被他打动了。
正是因着这颗赤子之心支撑着,他虽因沈太守被杀而流离在外,却笃志好学,利用一切时间博通群籍,写下了一篇篇鸿篇巨著。
她不能让刘彧把这样的一个人才引入朝堂争斗中,沈约是一个学者,不是一个合格的官员。他不擅长阴谋诡计,更不懂阴谋和阳谋。如果他被那些阴谋淹没,以后上哪去找那个写就《宋书》和《索虏传》《晋书》的沈约呢?
他就像宋朝的苏轼,做学问就好,却格不合适做官。
“沈兄说得极好,我受教了。”温幼仪微微敛目,裣衽道。
沈约坐直了腰,双手微有些颤抖,脸上因为兴奋而升起了两团赤红。第一次有人这般郑重地向他道谢,不由令他幼小的心灵生出一丝自豪之感。
刘彧眉角一抖。
“约弟说得极是,吾兄亦是受教!所谓在其位便谋其政,咱们在儿女这个位置上,便要做好儿女们该做的事情……”刘彧说得说得风轻云淡,将话题往其他地方引,“……对了,听人说,温小姑家里养了一只仙雕,不知可否让我等开开眼界?”
听到他唤自己温小姑,温幼仪如释重负。她笑着颌首,而后看向了身后的闻八。
闻八会意,嘬唇长啸。
只听得一声响亮的长唳声在高空中响起,不一会便看到朵黑云从空中俯冲而下。飞到温幼仪近前时旋了几旋,而后寻了一处平坦降落了下来。
刘彧和沈约的眼睛不由明亮了起来。
听到这声长唳,正在湖心亭中听人谈笑的陆启功心如长草,搔首踯躅,时不时地往温幼仪这里观望。
陆策知他心思,却偏偏不放他出亭,只是令他烹炉添水,为众人添茶。
沈约摸着阿黑乌亮的羽毛,只笑得双眼弯弯。
刘彧手摸乌羽,却转首看向了温幼仪,嘴角微扬,笑容浅浅。
温幼仪美目垂敛,轻翘青葱小指,轻轻托起碗壁,而后吹了三吹,细饮香茗。
苇席旁兽炉烹香,幽烟缭绕其身,几疑身在仙境。不远处杨柳轻拂,菖蒲微晃,白浪拍岸,惊起鸿雁无数。
刘彧不由痴了!
心里没来由地慌兮兮的,无端端觉得可怕。
仿佛被幽烟笼罩的人儿,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无法接近……
他缓步走回,坐到自己的座位旁,端起了一盏玉碗,细细品之。
清茶入腹,先是苦,而后便是无穷无尽的清香,充溢在口中和腹中,令他的心顿时安静了下来。
品茶为的就是这份淡泊宁静,所有的浮华只是过眼的烟云。就像这茶叶,生于高山,最终却归于平原。
刘彧突然有所悟了,平心静气地品起这碗中的人生来。
证道则天人合一,即心即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极高明而道中庸,无为而无不为。
不知怎地,脑子里突然浮出这样的声音。
如同黄铜大吕般。
他觉得自己错了!
不该用上一世的感情来束缚温幼仪。
这一世,他们都该有新的开始,新的未来。
他想要的,未必别人想要。
就像他,眼睁睁地看着沈容姬死去……
只因为她死了,自己便可以如前世般托庇在路淑媛阁中。
可她是自己的亲阿姨……
温幼仪抬眸看了看他,又将目光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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