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了,三年的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人生在世,一个短短的三年却足以变迁周围的很多关系和事情。
明瑟成亲了,夫人是金吾卫统领李将军的小女儿,闺名玉络,据说很是知书达理、端庄娴雅的大家闺秀。那次在太后的寿诞上,她远远地看见过她一次,当时,她穿着一袭湖水绿锦缎宫裙,精致的瓜子脸,淡淡的远山眉,双眸粲然如星,气质秀韵天成,和明瑟手中各持一柄金质寿字如意,两个人庄重典雅地跪立在那儿进献太后,在众人的眼睛里,活脱脱一对金童玉女……
刘子毓也完婚了,皇后当然是太后娘娘的内侄女、明瑟的亲妹妹。三年前,伴随着赐给自己的那道贵妃诏书,新帝册封皇后的圣谕也同时昭告天下,后来,在他们大婚的那几个月,还是她做为内廷副总尚宫为之筹备了很多礼仪上的事儿。当然,眼下皇帝和皇后的感情如何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当时在洞房的撒帐习礼上,她站在司寝女官的身后,亲眼看见龙凤喜烛下,皇帝在挑起皇后大红盖巾的那一刻,唇角露出了温柔而优雅的微笑…
是啊,他终是割舍下对自己的那份执念、将她遗忘了不是吗?曾经,他的爱给了自己无穷的压力和折磨,最后,在毫不妥协的原则下,她又以坚决无情的方式给了他莫大的痛苦和耻辱,而那样的耻辱,绝对不是一个天子所能承受的范围,所以,当他在诏书上撰写‘坚辞御幸,节操可嘉’的八个字时,她可以想象,那字里行间对她的嘲意和讽刺,不知会有多深?有多浓?
也许,这才是最最真实的结局吧,两个都深深爱过她的男子如今都已有了妻室,贞静妻为伴,公子世无双,什么是珠联璧合,什么是天造地设,大概,说的就是他们那样的两对了……
微风透过廊檐拂拂而来,柔止抬起怅然的双眸望着远处的池馆楼阁,正想得出神,忽然,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遐思:“尚宫大人,尚宫大人……”
柔止静静地回转过身,一见,却是昭德宫的宫女缕儿,粉衣罗裙,跑得气喘吁吁的。
“缕儿,出了什么事儿?”她问。
缕儿朝她福了福身,神秘兮兮笑道:“大人真是好找,太妃娘娘命奴婢来请您过去一趟,说有好多东西款待您呢!”
采薇?
柔止一愣,微微笑了起来:“哦?不知你家娘娘可有什么好东西招待本尚宫呢?”
“大人,您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明眸似水,紫裙飘飘,以先帝遗孀身份独居昭德宫的太妃娘娘薛采薇,此刻正坐在一个桃花斜倚的小轩窗下,头上梳着斜斜的随云髻,髻上簪着珍珠镶翠的发饰和钗环,脸色红润,容光焕发,她的面前,摆着一张盛满各色佳肴的八仙桌。
“采薇,你……?”
柔止刚一走进,立即被眼前的采薇惊住了,自先帝驾崩后,采薇就几乎没穿过这样喜色的宫装锦裙,更别说这样精心的打扮了。她愣怔地站在那儿,看看桌上的菜肴和酒水,又看看采薇,眼神透着琢磨和不解。仿佛早料到她的心事似的,采薇露出皓齿一笑,站起身,将她拉近桌边坐了下来:“傻子,难道你连今天是什么日子都忘了吗?”
柔止愣住,“什么日子?”
采薇摇了摇头,无奈地笑道:“真笨,二月初七,今天可不是你的生辰吗?”
泪水瞬间弥漫了柔止的眼眶,她双眸盈盈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好姐妹,一时间,竟喉头哽咽,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好了。
“来来来,别傻愣在这儿了,柔止啊,这一桌好酒好菜可是我吩咐人精心准备的,今天没有别人,就只我单独为你庆贺一下可好?”
柔止拭了拭眼角,点头一拍大腿笑道:“好啊,既然如此,那今天本尚宫就和你这个太妃娘娘喝个不醉不休!”说着,她便爽爽快快地坐了下来。
轩内炉烟轻袅,酒香扑鼻,几片零星的桃花像雨点似地从窗外飘了进来,难道遇见这样的好日子,又有人惦记着自己的生辰,不一会儿,柔止便和采薇推杯换盏,你一杯我一杯大口大口喝着起来。
“哈哈哈,采薇,到底是我的好姐妹,在这宫里,还是你最好了。嘻嘻,来,我敬你一杯!”到底是不胜酒力,喝着喝着,两个人都面红耳热,开始醉眼惺忪地说起酒话来——
采薇歪歪斜斜地执起桌上的白玉酒壶,给柔止又倒了一杯,指着她放声笑道:“你……你胡说!不是还有你以前的姑姑陈尚服吗?”
“哈哈哈,陈姑姑,姑姑她觉得我是疯子,觉得我是疯子……疯子!哈哈哈……”
“哈哈哈哈,她为什么说你……说你是疯子呢?”
“因为,因为……”大汩大汩的泪水终于从柔止眼眶流了出来,在这一刹那,官场上的所有失意和愤懑全都像泄堤似的爆发出来,柔止打了酒嗝,从椅子上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采薇,你、你知道吗?这么些年,包括姑姑,她们都认为我太年轻,之所以坐上副尚宫的位置不过是上了他的床而已!她们觉得我恃宠干政,把内廷的事当儿戏,根本就没有那个能力,采薇啊,我其实好想证明自己的,可是每次越要证明,就越是错得一塌糊涂……我……我知道她们表面都很顺我,其实背地里都对我恨之入骨……采薇,我好难受……采薇,他现在和皇后娘娘看上去那么恩爱,我和他最多半年碰上一次面,早就没有……没有什么瓜葛了,为什么她们还要那么说我……”
她一边说,一边动作夸张地摆手,裙钗发髻都松了乱了,采薇也歪歪倒倒站了起来,赶紧一把将她抱住,像拍小孩子似的拍着她的背,酒气熏香地吃吃笑道:“柔止,听我说,那是她们嫉妒你,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很优秀的,真的,你是最优秀的…”
“哈哈哈哈,是吗?”
“是的是的,我一直都最理解你最支持你的对不对,就像当年你那样的选择,我知道你是为了他,都是为了他一样…”
“……他?”柔止迷迷糊糊中,身子僵了僵,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采薇口中的他是谁,她豪放地挥了挥手,又大笑起来:“明大人?哈哈哈,采薇,现在我就坦白地告诉你,明大人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梦而已,自从认识他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他只是一个梦,而不管那个梦有多美,我早就料到了,早就料到迟早会有醒来的那么一天的…所以,采薇啊,我老早就醒了,那次的选择,我并不是因为……”
她不得不醒了,所谓的塞上江南,所谓的绿水青山,这些世外桃源仅限于脑海幻想一下就够了,因为他和她之间,不是老早就注定好各自的命运了吗?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一个本就无望的相思和爱恋,这辈子除了将她尘封于记忆之中,她还能做些什么呢?而时间,更是最好的大夫和良药吧?它能将流血的伤口慢慢愈合,也能将折断的心弦轻轻连平,现在,她是真心祝福他和她的妻子能够琴瑟在御,执手到老。
采薇似乎并没有听见柔止越说越低的话,只是视线模糊而飘忽地望着窗外的一簇桃花:“……是啊,你的梦都已经醒了,那我的呢?”
该醒的都得醒了,两个失落的女人在这样地大倒苦水宣泄一番后,而日子,还是照样得笑盈盈地过下去,不是么?
又是一年人间四月天。
柳丝长,春雨细,正是花开花落的暮春时节,是的,正如柔止酒醉那天的胡话,当她再次见到皇帝的时候,距离上一回,都已经隔了杳杳的大半年了。
“咦,这不是薛尚宫吗?薛尚宫,这是打哪儿经过呀?”
一道尖细的嗓音忽然传到了耳边,柔止撑着一把油纸伞,惊得回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首领太监冯公公向她笑盈盈地打着招呼。在他的身后,伞盖重重,侍女罗列,皇帝和皇后正向这边微笑着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