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宗家与关陇桓家之间最天然的牵扯是裙带关系,倘要切断这一切,最妥当的办法自然是设法教桓绣绣与宗如舟和离。
但就在诸人筹谋之际,桓绣绣启程去了关陇,去参加桓家某个继承人的丧礼。那一日天朗气清,宗如舟千叮咛万嘱咐,然就在次日天黑时,车驾折返,传来了桓绣绣暴毙的噩耗。
那一年,宗亭十八岁。
他母亲亡于途,长安蛮不讲理地下起大雾,天地都被遮蔽,看起来根本不想交代当中情委,更不想露出真面目。
身为独子的宗亭几乎失控,而爱妻甚于己命的宗如舟却出乎寻常的平静。他简直像个死人一样寡淡,从小殓到大殓,到最后送灵柩回关陇故里,他甚至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宗亭无法接受父亲不近人情的冷静,守丧期甚至拒绝与他说话。宗如舟由着他悲痛,自己则回了皇城,回到中书外省,开始了作为帝国中枢要臣的忙碌。
他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回家,食宿都在中书省,人迅速地消瘦了下去。
旬假休沐前的这一日,他照例在中书外省楼下与几位轮值京官共同判完政事,打算上楼去,却见宗亭站在楼梯口等他。
宗亭提了食盒,显然是被祖父逼着来送饭,因他脸上写满了不情愿,甚至蕴有愤怒。宗如舟难得地拍拍他的肩,忽然轻松地说:“你都快要比我高了。”随后绕过他上楼,径直去往公房。
宗亭跟进去,将食盒放在公案上,往后退了几步,站在一旁等他用饭。
宗如舟坐在案后,并不着急打开食盒,却只抬头看他。他眉目与桓绣绣极像,因此是个漂亮的孩子,且他天资不错,将来的路应当也不会太辛苦,只可惜他同自己一样,恐怕也很难独善其身。
身份与责任与生俱来,注定无法只为自己活;且他也似乎是情痴,将来情路恐怕也不会太顺当,这样一想,他的人生似乎也不会容易到哪里去。
宗如舟没有继续往下想,他低头打开食盒,又同宗亭道:“你出去站一会儿,想想到底为何难过又为何气愤,想明白了再进来。”
宗亭转身出了门,宗如舟低下头,稀松平常地吃完了家中饭菜。
随后他打开一只药瓶,将药末悉数倒进了茶水里,仰头饮尽。
宗亭在外面站着,长安城已没有了雾,但他心中却藏着太多谜团未解,这些谜团堵得他寝食难安,让他难过,也让他怒。
为何难过又为何气愤呢?他低下头展开掌心,再次握起时却骤然想通,他转过身抬手敲门,然门内却毫无回应。他骤然撞开门,冲进公房内,案后却已没有了宗如舟的身影。
生长了多年却随季节进深而委顿的大树枝孤独地探进公房小窗内,屋内一炉香还未燃尽,食盒已空,而公文悉数整理妥当,案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凌乱,唯有通往里间的一扇小门,随风轻晃,发出吱呀的陈旧声响。
他选择自裁结束了人生,明明遭遇了丧妻痛还那样平静,过了极其漫长又难捱的这段岁月,到如今却猝不及防地告别了人世。
也许他早就死了,在开始料理桓绣绣的丧事时,就已经是一个活死人。
好在他在死前还能回忆起某个暴雨初歇的黎明,有些狼狈又格外小心翼翼的孤女,用谨慎眸光看向他时的那一瞬明亮。
一只白鸽从窗户跳进又飞出,周遭无声,宗亭跪倒在门前以额贴地,窜进来的风从他耳畔轻拂过,仿佛蕴了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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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数年的中书外省中书令公房内,宗亭忽从榻上惊醒,他起身走到窗前,偏头仿佛看见了跪在地板上的少年时期的自己,那样孱弱不堪一击。
为何难过又为何愤怒呢?因为没有力量,没有足够的力量。那时他对一切都没有掌控力,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家人,更无法保护心爱的少女。
风将案上的一卷陈旧药案翻起,他抬手按住了心口,强抑下了那撕心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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