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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山兵矛阵。
那阵中没有盾牌,前面的两三排士兵全靠藤甲或者皮甲保护自己。他们弓着腰身,压低了身形,手中举着一根一丈三尺的长矛。后面各排士兵用的是一长六尺、甚至两丈的大矛。那些长矛从前排的肩膀上面探出去,甚至高举起来,从头顶压下去。
千百年来,他们抵御着来自中原的入侵者,各寨之间也连年交战。杀意已经融在他们的血液里,他们几乎是天生的战士。中原王朝常年累月地从这里招募士兵,这些土著士兵加入官军经过操训之后,他们的装备会更精良,更具备战斗纪律。他们被送往浙江去抵抗倭寇,去北方抵抗蒙古,去辽东对抗建奴,去帝国的每一寸疆土杀戮着反抗者和入侵者。
他们被称为“狼兵”。
而眼前却是难得一见的“原始状态”的山兵对决,是两个最强大的山寨间的殊死一战!
那一边,红蹄寨数百上千的长矛都放平了,在阵前密如层林。再后面,还有一倍数量的长矛手紧跟候命,等前面的战士倒下便补充上去。
这一边,北坡寨的山兵们正一浪一浪地杀上去,他们也毫不畏惧。前面的盾牌手在接战的瞬间撞开矛头,冲进长矛之间的缝隙,砍杀前排的红蹄寨矛兵。还有人使的是长盾牌,就横过来用盾牌侧面凹边扛起几根长矛,径直从下面攻杀进去。北坡寨也有长矛手,他们也抵近敌阵戳插着挑压着。一组组一队队,如一条条蛮牛般冲击着那矛阵。
但红蹄阵的长矛阵前后多层,最前面的矛兵不但有铠甲护体,还有短兵器防身。北坡战士的盾牌荡开一根长矛,后面又冒出一根正戳在他的胸口。盾牌顶住两根长矛,又有斜对面的长矛把他刺翻。盾牌扛起三根、四根长矛拼命挺进贴身砍杀,头顶上又有长矛凌空抽打下来把他打翻在地。
那一片绵延的长矛交替舞动着,似凌乱,但每一根长矛都是活的!它们左右摆动,时刻都在砸压、游荡、刺杀、挑拨!一次次戳杀在对手的肢体上,戳开皮肉、撕破衣甲,带出一股股鲜血。
北坡寨的盾兵拼死压着、夹着那些长矛,用刀剑和斧子砍它们。但那长矛都用硬木制造,外面还包着一层竹皮,又暗藏着柔性。寻常的砍砸只留下一道印子。除非是压在地上全力砍下,否则根本砍不断它们。
冷兵器发展了几万年,对阵的双方又是互相依存、互相对抗了几百代的山寨,彼此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此一刻只谁的兵更多更凶猛,谁的意志更坚强。
还有谁的首领更凶悍。
猛坎,那妖魔还活着!
他浑身鲜血淋漓,却顽强地站在红蹄矛阵的最中央突前的位置。他正抓着一根大铁矛拼死戳杀着,一边嚎啕嘶吼着。他的铁矛迎着盾牌插进去,连人一起戳死在地上。他奋力地劈砸下来,盾牌也随之破裂开。他咆哮着,凄厉的吼声刺破耳膜。他张开大嘴,满嘴的鲜血喷洒着淌在他胸口。
跟在他身边的都是最顽强的披甲矛兵,他们跟着猛坎同步踏进、刺杀、被杀死在田野上。后面的战士就不停地递进补充,以保护着猛坎的两侧。猛坎突杀到最前面,犹如一只铁掌的中指插入北坡寨的腰身上!他抵达的地方,敌人成片地被掀飞。
那都是鲜活的人。
他们被戳中、被砍中,他们猝然翻到在地抽搐着,或者扯着插入躯体的长矛哀嚎哭喊着,或者犹自拼杀上来被更多的长矛一次次戳中,最后被矛的韧性“啵”地一声弹出去。鲜血如泡沫一般在阵上泼洒、崩溅着。壮烈的汉子接连栽倒在地,变成热乎乎的尸体。
身处那血腥的战阵上,大脑会陷入一种空白的、痴迷的、癫狂的状态,甚至忘记疼痛和恐慌,只觉得自己像是机械一样无情地砍杀戳刺着。活生生的人,也化作长矛的附属品。
两个大寨的士兵们交错在一起。北坡寨原本的人数优势根本发挥不出来,他们虽然半包围着敌人,但连绵的战线都上演着几乎相同的绞肉机一般的杀戮。红蹄寨的兵员素质明显更强,他们更勇猛更痴狂地执行着残暴的动作。每当一个红蹄寨的矛手被砍死,却往往有两个、甚至三个北坡寨的汉子被戳死。在猛坎带队的那一段,甚至有五倍的优势!
连绵数百步,扭曲的血腥战线,犹如一条血染的长蛇吞噬着男人的性命。
到了后来,甚至什么盾阵、掩映配合之类的战术也根本再无人在乎,更没有什么左右分刺、前后交叠的刺杀要领。个人都陷入痴狂、愤恨、又疲惫不堪的崩溃状态,完全凭着自己的本性下意识地拼杀着。
战士们一层层地倒下。红蹄寨的矛阵正踩着尸体和纵横滚淌的血泊步步踏进。逐渐的,胜负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北坡寨这边的嘶喊声明显弱了下去,有些地段的士兵已经被杀薄了半数。
战局至此,金士麒几乎无能为力。
箭矢正接连在落下,几个亲兵都扛着藤牌遮挡在他身前。红蹄寨的弓箭手都藏在矛阵后面,他们无法击杀近处交战的步兵,只能远远地向后阵抛射。
冯虎终于带了6个士兵冲出血阵,跳到高台上来。现在金士麒身边只有这十几个士兵。他们架设了几箱火箭,但这种混杂交错的战场局势下,根本无法发射。
即便发射了,射死射翻几十人,也根本扭转不了战局。
远处的其他八个大寨竟然都在观望着,没人愿意加入这场赌博。他们眼睁睁着红蹄的殊死杀戮。
北坡的阵线正在逐渐崩溃,后面已经有一片片的士兵退却着,被甲兵们鞭打砍杀着重新压上去迎战。蓝犸手下的着甲精锐们也全都投入了战斗。现在阵前死伤的人数恐怕已经近千人!
“恶魔!”金士麒沙哑地喊道,“这一战,是我启动了。是我……不,不是我!是他们的宿命!”
没错,当十大寨聚集与此,一场杀戮便难以避免。现在战斗爆发在两个山寨之间,总比他们合力冲击迁江县城要好上一万倍。可是金士麒着那惨重的死伤还是伤痛无比,无论是作为单纯的生命,还是本应属于他的战士,都让他不忍。
他双手紧紧握着剑,咆哮着:“现在想那么多干什么!娘的,都要败了!”
他知道,这世界上,所谓“无敌的兵种”根本不存在;再完美的阵型,也有软弱的一面。那层层叠叠的长矛,还有那些矛兵的刺杀配合,只针对于正面迎敌。
战斗陷入到殊死的绝杀阶段,红蹄寨最精锐的两队骑兵还没有投入战斗,而是掩护着左右两翼——那里就是矛阵的软肋。现在只要任何一支军队从侧面突破过去,都会扭转乾坤。
可是其他八个寨子都在观望,血石、断角等寨竟然在缓缓后退。难道他们不知道北坡寨一垮,猛坎将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就再也没人挑战他吗?那时候,所有的寨子都将成为他的奴隶。
“他们应该都是我的!”金士麒怒道。
“几万两银子的采购计划,也无法调动你们吗!”金士麒恨道。
此刻,北坡寨已经出现败象。
前面的士兵被一层一层地杀死,后面的山兵们阵势已经松散凌乱。虽然还没有溃散,但也没了呐喊和冲杀,他们只是扛着盾牌凌乱地抵抗着,阵线正逐步后退。蓝犸的甲兵们也接连撤了回来,他们抬起蓝犸准备逃跑。
蓝犸还活着——至少还有气息。
他昏死在一把竹椅上,至少流光了一半的血。断臂和身上的六处伤口都简单处理过——那是山民的手艺,先用烧红的炭火戳在伤口上封闭血管,再用男人的尿液(必须是男人的,女人的不行)清洁伤口,再用蜂蜜、红土、草木灰和蜘蛛的混合浆液涂抹,最后再乞求所有路过此地的神灵保佑这位重伤的勇士。
“蓝犸兄弟!”金士麒扑过去摇晃着他。“你醒醒啊!”
“……”
“蓝犸你不能死啊,你的寨子怎么办!你还有二十五个老婆啊!”
“……都……给你……”
金士麒泪水横流,“我还欠你三百两银子啊!快睁开眼啊!”
“是……三千……”蓝犸哽咽着,拼命地要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