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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饭点儿,饕楼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老先生听说了吗?那大名鼎鼎的英国公叫皇帝当庭训斥啦!”一个商人模样的绸衣发福人物有滋有味地抿了口杯中物,挤眉弄眼地朝对坐儿一个眉目耷拉着满脸晦气像儿的中年人说道。
中年人举箸夹了片八宝鸭子,不紧不慢塞进嘴里,待细嚼慢咽了才缓缓道:“那并不是甚么新鲜事儿。老兄找我来,想必并不单为这个。”
那人挠了挠头,叹口气:“原也是瞒不住老先生。别看我冷子兴是一介行商,平日瞧着仿佛还有几分薄面儿,实则俱是主子人物赏赐的体面。我那泰水既是夫人家的陪房,大小姐又正是如今宫里的贵妃娘娘,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英国公既提了选秀,家中又有个年方十五鲜花儿般贵重超品的女儿,只怕心里存着的当是些不足外人道的心思。老兄您也省得,我好歹替主子家办趟事儿,这若是砸了......唉......”
中年人嗤笑一声:“按我说,这王家的女人多能挑事儿,似乎没个安生不能,也亏得有个京营节度使的兄长,否则盛京里但凡谁家瞧得起她?”
冷子兴忙左右四顾,从袖中掏出一细长檀香木盒推过去,急道:“老先生莫提,您家贵重不必平常,说了便也说了,只不敢叫我回去讨了责骂才是。”
那中年人觑他一眼,将盒子施施然拢进袖中,方叹了口气,道:“我也不过是欠你个人情,如今正是多劝你几句。你只单看这贾家如日中天,又投了我们王爷,实则根子里都烂光了。王爷倒是提过,那宝二爷颇有几分才学,可不爱看书,总不是个事儿,还比不得他那解元公的庶弟。你只看此次英国公仿佛一心要把女儿塞进宫里,实则不过是为了使皇帝迁怒,替宋远道脱责罢了,这宋远道既是小杨学士的弟子,又有英国公这一层,只待熬将个三五年,入阁自是不消说的。英国公家人丁凋敝,宋大人年事已高,如今正该另投高枝,好赖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宋大人不过是拼着叫帝王记恨一把向这位小宋大人递了个人情而已。”
冷子兴大为吃惊,他虽是个人精,到底也不是身在官场,乍听到这九曲十八弯般的心计道道儿,一时只觉头晕目眩。
这中年人正是忠顺家里的二管事,颇有几分能耐,若非大管事与忠顺是奶兄弟,只怕如今把持王府的合该是这位才理所应当。忠顺虽日久不上朝堂,消息倒是极灵通,何况正是中立派与皇帝的大冲突,他听闻了,自是乐得找不着北,竟喊来了戏班子治下酒宴邀人来贺。中年人正是此时被冷子兴拉出来,心中未免存着一些不乐意,此刻也不过是架子端够了,又得了些添头,这才愿意出声指点一二。
见冷子兴一副被吓破了胆儿的模样,他难免又有一二得意,摸了摸颔下短须,道:“你只管告诉你家太太,叫她别想那起子无用的。且不提如今皇帝还有几分能耐,断不肯服了宋武阳,只如今皇太后,就决计不愿将皇后之位交给赫连扣做人情,好与中立派苟合。贾妃若是有十分的本事,如今也正该看清了哪位才是她真真儿该讨好的。”
冷子兴眼珠子一错:“你是说......”
中年人举起酒杯啜饮一口,笑而不语。
饕楼里的这一番谈话自然避不过贾环的耳朵。
春二月,屋里放了两个炭盆他嫌热,裁了又叫冷,双灯是没辙了,莲香笑骂他一声“德性”,好生准备了躺椅和厚被褥,放在院中一棵已冒了新芽的高大海棠之下。
贾环细长的手指拨弄着手中的信笺,还带着一丝儿未干的墨香,少年唇角抿了抿,轻笑道:“我们的好太太果真是等不及,倒不知有几分心思实实在在落到了宫中的娘娘身上。”
莲香坐在他椅边的杌子上打着个紫红色的璎珞,听得这话,顿了顿手上动作,俏脸上露出几分不屑来。她也不是没在宫里待过,何况贾环与那位的关系她心中俱是门儿清,贾元春豆蔻年华被老子娘送进那不见天日的地方,没白也是可怜。怨只怨如今王氏一心钻在权势富贵里,满心满眼顶多再容下个宝玉,这贾元春,若是手里没点真章,沦落做个筏子也便是了。
”哥儿,咱不提这些糟心坏肚的。您那科考卷子叫天雷烧成了一堆子灰渣,可如何是好?总不能再等三年,平白耽误了工夫?”
贾环笑道:“这你自是不必焦心,想来不过几日朝中便有稳妥之册。六年前周文清大势方去,朝中党羽皆因手握重权而无法剪除,区区两届科举,培养起的人才却是寥寥无几。赫连励精图治又满心抱负,决计不愿空过此次,好叫忠顺钻了空子。”
何况,若是果真处理得当,举子皆心怀感恩,日后必当忠君不二,又是另一桩妙处。
莲香抚了抚胸口,道:“我可算是安心了,哥儿您一心想要出头,合该早早地高中,才能名正言顺逃出那泥沼狼窟来。若多个三年,也不知要凭生出多少祸端。”
贾环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你哪里来这样的自信?范进五十而中举,我如今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六,师傅尚不如何看好我此次科考,你竟巴巴儿地信我?”
莲香自是不晓得他口中的“范进”是何许人也,只当大抵又是某处异志录入传闻,心说考了四五十年也是本事,书都不知道要读烂了几筐,嘴上却嬉笑道:“这有甚么的。我自是没有姑老爷的才学眼光,只是天下仅有一个哥儿,我瞧着哪处都好,不信您又信谁呢?”
贾环心里一阵熨帖,笑着摇摇头却不作他言。
天雷劈落贡院,恰巧走水烧光了举子考卷一事不过区区半日便天下皆知,一时人心浮动,隐有超出掌控之事。
想来也是如此,寒窗苦读数十载,只为一朝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如今倒好,朝廷监管不力,致使那承载着所有希望的一小叠卷纸灰飞烟灭,安能不叫人愤怒及至怨气滔天。
消息一放出来,苦苦守在贡院口的学子当即昏过去几个,或有泪洒当场或有黯然跪地或有雷霆震怒,发展到最后,数千学子竟分成两拨,白日黑夜轮换着静坐在贡院门口要求一个公道。
贾环端坐在马车上,撩起一册帘子,看着席地而坐满脸憔悴面有戚色的考生们,他最担心的事情果真发生了。
“他们这样坐了多久了?”贾环蹙着眉,手指略有些焦躁地摸索着手腕。
林子旭道:“一日半了,坐在这处的多是寒门士子,也有求到我与梁柯处的,只是此事未免牵扯太大,圣意难测,我等毕竟不敢轻易下水。”
“我等?”贾环剧角着这两个字,饶有深意道,“看来并不止你们二人,昨日来我府上,林兄可并非这套说辞。”
林子旭苦笑道:“解元还请见谅则个。实在是如今国子监人心惶惶,林子旭不过是舔着脸承下诸兄殷殷期盼,求一个法子罢了。”
贾环垂下眸子,淡淡道:“你既求到我头上,说不得也是敏锐得很。一贯听闻林兄高义,为人却谨慎老成,这举子闹事到底也不干大理寺卿何事。倒是昨日所见长平侯世子,胆色过人,古道热肠,与贤兄却是互补。”
林子旭默然,手指却死死捏紧,泛起一抹青白来。
贾环这个人,在学子间颇为出名。一来是因其师长乃当今阁老林如海,二来则是其身份与才学大大不妥帖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