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弯身把他抱起,见小孩儿一脑门子热汗,衣襟却是大敞的,脸色立时黑了,喝道:“哪个不长眼的给小哥儿解了衣服?”
急急奔来的四五个少女中霎时有一个白了脸色,嗫嚅着不敢开口。
贾环却并不指责她,冷笑道:“王嬷嬷,我一贯敬重您是老人,又懂得多。哥儿出了这许多子汗,你竟使那般没脑子的给他解了衣裳,可是存了心要害疆儿,好叫他着凉不成!”
言毕,少年狠狠拍了拍桌子,唬地老嬷嬷连忙跪下了。来林府后,贾环少有发火,一贯是谦和有礼的好面子,如今横眉竖目起来,竟没的使人两股战栗、又惊又怖。
“三爷饶命,三爷饶命,且看在我奶过姑娘一场的份儿上,待小哥儿又是尽心尽力,歹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放过我这一回,下次定不再犯!”
贾环喉间一声短促冷笑,直如贴着人脊骨游走一般低沉严酷。赫连千疆拉拉他的衣袖,嗓音脆生生水嫩嫩的:“师傅,这可是你常说的顺杆儿爬又并那倚老卖老的?”
贾环掐了把子他的小脸,亲了亲那双与赫连扣形似的褐金眼瞳:“疆儿好记性,可见倒是不曾把功课拉下。今日师傅便与你上一课,待人确乎是要仁善兼爱,却断不可妇人之仁一味纵容。她如今敢不把你的好坏放在心上,明儿便敢偷了你的补贴自家去,浑不把你当个正儿八经的主子看,人性便是如此,疆儿可明白了?”
小孩儿老成地点点头:“疆儿懂了。”复又补充道,“师傅一定不会,师傅待疆儿最好。”
贾环禁不住笑了,底下王嬷嬷却惨呼道:“三爷说的可是字字诛心啊!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我待小哥儿是一片赤诚,就差掏心窝子了!三爷,您的血也是红的,怎么心就黑成了这样!”
林黛玉皱了皱眉,低声道:“环儿,她往日待我尚算不错的,在贾府里也时常回护,打骂打骂便得了,调去别处做事也就罢了。”
贾环垂了长而浓密的睫,显得温婉沉静。
他腕子上系着一根极精致的红绳子,两头扣着一双羊脂同心玉环,浮刻并蒂双花比翼连枝,雕工宛然,栩栩如生。这物件儿是半年前与赫连千疆一道从京里捎来的,深宫里的帝王不曾多言半字,情之深浓却要使他头回真真切切地哭了一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这也许不是他们的第一次分离,其中意义却不足为外人道。
赫连千疆是赫连扣唯一的子嗣,更是贾环一手拉扯长大的粉团儿,倒了说,恐怕小孩儿心里放在第一位的还不是亲生的皇帝爹爹,反而是这个年岁不大却时常哄他爱他的俊秀师傅,至于那早亡的昭仪夏氏,在赫连千疆意识里,也不过是一个顶着母妃头衔的牌位罢了,除了年节上两柱香烧两张纸,并没有别的。
贾环比任一人都要疼惜赫连千疆,他对小孩儿的好不带半分功利,一朝天子一朝臣,说句不好听的,哪天赫连扣走了,他留在燕京的意义都随之灰飞烟灭,哪还有那个闲心去做甚两朝元老三代名臣呢?他这样惫懒冷情的人物,说出来倒真真儿是个笑话。
故而这个王嬷嬷所作所为,便是说破了大天贾环也绝没有饶她的道理!
“姐姐只别管了,疆儿身份不比其他。何况她王嬷嬷自己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她自个儿还不清楚吗?我听闻她家最近倒是添置了不少好物件儿,连黄花梨的桌椅都齐备了,儿子娶的风风光光的,想来京里那位倒是下了血本。”贾环把玩着小孩儿一双小手,赫连千疆也不过是看着圆滚了些,实则因不足月降生瘦得厉害,指头纤细,指骨圆润,倒看得出日后是极漂亮极修长的一双手。
林黛玉立时住了口,瞧着王嬷嬷眼里透出点子恨和怨来。她是何等心思玲珑之人,转瞬便懂了贾环意思的,原倒是当她待自己还有两分真心,却没成想也不过是一颗扎得更深更隐秘的钉子罢了。
王嬷嬷闻言唬的连哭声都顿住了,脑子只得了三字“要坏事”,又想到王夫人那狠辣手段,顿觉眼前一片黑,干脆两眼一翻白晕了过去。
贾环厌恶地皱了皱眉:“恁的碍事,把这老东西拖去柴房里关了。纸鹤连扣两月饷钱,再送到乌嬷嬷手下学学规矩。”
纸鹤正是那个替赫连千疆解了衣襟的三等丫头,当下千恩万谢去了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