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香怯怯地应了,她不曾见过死人,况此刻要去的更是府里天仙一般的人物,没来的更是慌乱无措,但只见前方走着的贾环背脊挺直,肩若擎天,又似无根浮萍有了归处,飘摇舟子寻着港湾,心中顿暖且安定。
到了前厅才知,原是刚巧贾宝玉睁了眼,却说了书中那句“再不在你家过”的话,使老太太和王夫人哀恸不已,又有一起子侍奉老太太和平素与贾宝玉相好的丫鬟仆妇陪着嚎哭,引得贾赦贾政头痛不已,又是劝又是哄,真真儿乱的可以。
贾环垂着双手站在珠帘外看里面混乱不堪,神色如冰如雪般无动于衷。颗颗玳瑁打磨成的水晶珠子如隔开了两爿世界,一方尘嚣俗世七情六欲,一方断壁残垣寂静无声。小少年扯着嘴角静静地笑起来,火焚开了,把他的心烧成了一堆灰。
于是,梦该醒了。
贾环贾环,你本非局中人,强自介入又有甚么好?
痴儿痴儿,这一书千载梦,哪里是你个凡俗能改?
“环儿......”身侧传来柔弱低微的唤声,贾环偏过头去,不易察觉的水色从眼角滑落,林黛玉苍白的病容映入眼中,又仿佛将他一颗要得道成仙的心拉回了凡尘。
贾环不着痕迹地抹了把脸,伸手从紫鹃那里扶过她,关切道:“林姐姐,你身子本就不好的,来这里作甚!邪气未除,若是入你病体,恐要雪上加霜了!”
林黛玉轻咳几声,朝帘子里略望一眼,幽幽道:“他们都说这事与赵姨娘有关,我是生恐累着了你。况凤姐姐一贯与你好,你切莫伤着了心。”
贾环轻柔一笑,眼底含上几分暖意,一时如春水般明丽活泼:“林姐姐还是喜欢操这般无用心。这事我心里有数的很,你竟好好歇着才使我放心呢。”
林黛玉白他一眼:“真真儿个嘴上不饶人的,也只当我性子小气罢,竟为你个小没心肝的!”
贾环嬉笑两声,又低低吩咐莲香去熬了赫连扣送的天山雪莲与御用血燕来,好给林黛玉热热地喝下,多少去去病意。
等到后半夜,人困茶凉,细小的虫蛾扑进燃到末端的蜡烛里,火焰蓦然蹿起,爆了个明亮的灯花儿,一捧细灰落在结块的红蜡上,徒生凄凉。
远远近近地传来经幢道号,香烟缭绕,法螺号角,清莲枯荣,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个影子成双而来,间或可听到几句细小的争辩。
贾环揉了揉酸疼的颈子,发现满室寂静,唯有他一人看见了这般奇异景象,心中有异,却仍是不动声色地坐着。
二人行到近前,正是一僧一道,身上法衣华贵不可言,面容更兼出尘,端的是方外神仙模样。
“痴儿,抬头看来。”
庄严肃穆之声响彻耳畔,贾环索性大大方方地睁了眼,勾唇冷笑:“渺渺真人、茫茫大士。”
“果非此局中人,竟识得我两个。”老道与和尚对视一眼,复摸了摸乌黑长髯,神情莫测,“你可知这天机辟易因你而起?”
贾环淡淡道:“有几分猜测。”
“那你可知天机但改,此间所有人物皆受影响!”道人声色俱厉,死死盯视着面容冷漠的小少年。
贾环撇了撇嘴:“我不信你们不知道我来到此处,既天机已易,此间闲事你们也不要管了!况我如今紫薇护身,真龙在侧,你们——恐怕奈何不了我罢!”
那僧俄而大笑起来,拍了拍老道的肩膀:“果然好胆,你说的却也不错。只今日你找我们来,原是有事相求可对?若你答应不再参与这荣宁二府琐事,我便救他两个,否则便也由他们魂归西天罢!”
贾环眉宇间顿时拂上阴霾,如铅云压城,厉声道:“不行!王熙凤与林黛玉之命,我非改不可!”
老道立时就要跳将起来,和尚却压住了他,蹙起两绺长眉:“小施主,她二人一个是神鸟转世一个是绛珠成人,牵连甚广,我如何应得?”
贾环黑白分明的眼儿里铁铸一样坚定:“绝无退让的可能?哪怕我为你二人塑金身、建庙宇?哪怕我为天下人易气数,改造化,使天人间绝饿殍,使天下无战争?”
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那僧的心弦,二人神色皆放松下来,只听那老道说:“由他由他,本就是局外人,我们管不了!他身后有紫薇帝星,若妄动杀机,恐要使此局内人一朝倾覆,得不偿失,罢罢罢!”
那僧长叹一口气,道:“小施主,你离开此处,待五年后回来,紫薇帝星以你为后,你且好生稳着他。痴儿痴儿,这是何苦来由?”
贾环轻舒口气,面上渐有了笑意,真心实意作揖道:“多谢二位大士,明日,贾环便自请离去,但请添力一把。”
一僧一道还礼,口诵南无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