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苦让开一边,杜青神色肃然,仔细端详。
魏碑,略带隶书味道,厚重大气,似乎斧凿石刻,却又尺度森严,就如性苦本人,站在那儿就是一座山,沉稳挺拔,沉默寡言,但山就是山,谁能无视?谁敢忽视?
细细体会每一字的构型笔锋,力道流转,用墨浓淡,再看通篇布局之妙,半晌,杜青忍不住叹道:
“大师好字。”
性苦憨憨稽首:
“太费劲,不流行了。”
“好就是好,无关流行不流行,大师练了多少年?”
性苦竖起一只手,也不说话。
杜青无语,五十年,难怪如此笔力,吓得他都不好意思动笔了,别又跟自画像一样,那就成笑话了。
待墨迹稍干,杜青将其移到一边,擦干下面渗透的墨迹,再铺一张,站到桌前,双目微阖,凝神静气,半晌未动。
性苦也不打扰,静静磨墨。
须臾,杜青睁开眼睛,一手狼毫,饱蘸墨汁,便自下笔,同样一篇杜甫《蜀相》。
十分钟后,杜青收笔,忽然啪的一声,却是手中极品狼毫被他生生捏断,墨汁飞洒,溅落宣纸。
杜青愕然,低头细看片刻,微微失望道:
“还是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啊。”
其实,若是外行人看这两幅字,已经看不出多大差别,但杜青却深知他只是模仿的一样,依然缺了精气神,或者说风骨。白石先生说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便是如此。
当然,杜青也深知,他一个初学者,因为偷了性空一点天赋与经验,能在朝夕之间达到这般地步已然不错。五十年的功力,无论怎样也不好偷,也偷不来,因为心里知道了,手却未必那么听话,不然也就没有眼高手低这话了。想要进步,想要达到甚至超越,那就只有苦练一条路。
性苦瞅了两眼,点头道:
“不错,贫僧明天再来。”
性苦走后不久,便有沙弥送来午餐,自是精美素斋。
餐后,杜青摸出一方金丝种翡翠玉片,坐到精舍环形回廊上,面朝云海,下临深渊,山风拂面,衣袂飘飘,一刀在手,凝视玉片金丝纹理走向,舍玉无他,继而动手。
一面中间刻上“杜青”二字篆书,然后十个大写数字,依然篆书,却从玉片底下开始,沿着四面边角转了一圈。上下两面稍宽,各三字,左右则是两字,因是篆书手法,字字相连,不知不觉还带着点魏碑味道,所以看着就像青铜器上繁复的回环纹,只是间距有点大。
他的手机尾号同样是一,因为谋篇布局的需要,自然也就省去了。其实,值得他送名片的人,也不差他一个电话号码,所以这东西更多是纪念意义,弄成别人轻易看不出的玩物更好……就是料子差了点儿。还好,只是练笔,他没有钻研过篆刻,现在弄出来的东西也不太好意思送人。
大写数字颇为费劲,又是篆书,光这一面就费了他老大劲儿。
转到另一面,则是刀刻自画像。顺着金丝走向刀刀见玉,碎屑纷飞,片刻也就完工,却是衣袂飘飞古装打扮的自己,神具而形略逊;关键是现在几人穿古装,自与平日形象大不相同,若非对他熟悉的人,当认不出他来。
继而在左下角书上同样篆书的“无量逍遥”四字,最后则是四周装饰性云纹。
当杜青长舒一口气,心神从琢玉中跳出来时,却发现身边已经多了一个人,琴痴能悟。
能悟稽首,杜青点头招呼,心念微动,刀玉皆不见,起身走到同在回廊上的琴桌旁,随手一拂,桌上已经多了一尾古琴,丝弦幽幽,断纹隐隐。
杜青向能悟做了个请的手势,侧面坐下。
当能悟再度稽首,肃然坐下时,此间忽然异香弥漫,清幽扑鼻。
三两知己,寻一清雅之所,净手焚香,静心操琴……此是古人弹琴之必备要件,杜青既然有这条件,自然做到极致。
能悟稍一酝酿,双手拂向洗心琴弦。
琴声响起,弥散开来,黯哑空洞,百转千回,凄苦孤寂,悲凉欲绝。
《胡笳十八拍》,十大古曲之一。
杜青闭目倾听,寺中无数和尚听着琴声却忍不住摇头,又弄这么凄惨,而且好像比以前更苦了,让不让人活了?但心里虽这么想,听着琴音却又忍不住再听,一直听到心里面,不知多少人不知不觉落泪。
一曲终了,能悟双手落在琴弦上,久久不曾动弹。
杜青心道这曲他不能弹,洗心琴对他这个主人的加成绝非能悟可比,除非他想让青云寺和尚哭一下午,须知前日一曲《高山流水》都让寺里和尚痴痴呆呆一下午,仿佛都成了古雅高人,难觅知音。
换到杜青,却是一曲《渔舟唱晚》,也是名篇,原为筝曲,以琴弹来,也还不错。
技法依然生涩,意境依然强大,收获归家的欢快喜悦很快洗去《胡笳十八拍》带来的悲苦凄绝。
寺中诸多和尚抹抹眼睛,泪未干笑容已现,个个心道这还差不多,做和尚已经够苦了,还要怎样?
曲终,能悟长身而起,叹道:
“杜青,技法小道,意境大道,我不能及,此琴遇上你,才算遇对了主人……”
能悟走后,杜青复又摸出一方玉胚,静心雕琢起来……
入夜,晚餐后,洗漱干净,杜青径自盘坐蒲团之上,例行公事,一心寻起自己的路来:
“无量逍遥,无量逍遥,无量逍遥……”
“无量逍遥杜青,无量逍遥杜青……”恍惚间,一个口音声调乃至言辞都不一样的微弱之音,插入杜青的默诵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