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绫已经听出他是谁,但她还是顿了好久,才淡淡回道:“没有不舒服,只是眼睛没了。”
那云淡风轻的语气,听的周卿的眼睛瞬间就红了,他轻轻吸了下鼻子,抬脚向坐在池边岩石上的阿绫走去。
这短短的几步路走的他有些恍惚,如果忽略掉阿绫眼睛上的白绫,他会以为这是一年前的那个午后,那个时隔两个月后再次见到她的午后。
他来到阿绫身边,和那时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姿势。他垂眸看着她,想说些什么,想问些什么,可喉咙却堵的厉害,他终究什么也没说,抬手缓缓地抚上那条质地轻柔的白绫,眉眼间尽是心疼。
原本今天他是来吃顾昶安的生辰酒的,只是席间有些累了,就想去书房醒醒酒。但顾府上下都忙成了一团,于是他便独自来了这边。路上他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年前在这里遇到阿绫的那个场景,于是在走到书房门口时,他怎么也抬不起脚进去。
最终他还是按着心中所想来了菱花院,他想,他只是想来看看她过的怎么样而已,只看一眼,真的只看一眼。
他真的没有想到,一年前那个浑身上下都透着纯真的姑娘,现在却变得这样安静,虽只是个侧影,但周卿还是能从她身上感觉到那种将死之人所散发出的*气息。
他不知道她这一年都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好端端的人会变成这样,他以为顾昶安会好好地待她的,毕竟他那日的神情一点也不像是装出来的,他以为她在顾昶安身边一定会很幸福的……
如果早知会这样,他当初就不该松手,不该将她还给顾昶安。
现在她虽然日子可能不长了,但周卿想让她开心,想看她笑,想……陪她走完最后一程,所以他开口问道:“跟我离开吧,我会好好待你。”
声音虽轻柔,语气却是令人忍不住去相信的郑重与认真。
阿绫闻言心一跳,抬头向他的方向看去,声音里带着点小心翼翼:“如果可以,你能……将我送回我的家乡吗?”
都已经这副模样了,她居然还是这样的轻信于人,周卿的心底一片酸涩,不过还好,他不是顾昶安,他不会骗她。
这天傍晚,顾昶安屏退小厮,一个人进了菱花院。
和煦的晚风轻轻拂过脸庞,顾昶安不知怎么了,突然就想起九年前初见阿绫时的场景。
那是他随老师四下游历的途中,因为在船舱里呆了一整天,他就想去甲板上吹吹风,透透气。
那晚的月亮犹如银盘,格外的皎洁,他缓缓走着,余光却瞥见地上有很多泛着淡淡白光的珠子,他一时好奇,就蹲下.身拿起了一颗查看。
发现是上等的珍珠,他顿觉惊奇,能坐的起这种船的人自然都不穷,可即便再如何富有,这种上等的珍珠也不可能说扔就扔了……
你是在说我的眼泪吗?
船舱里有轻轻柔柔的声音传来,带着点哭腔,可依旧听的他心神一荡,她说他若放了她,她可以给他很多珍珠。
当时他是有些懵的,虽然一直都知道东海有鲛人,但是他以为那只是传言而已。即便真的有,那也应该离他的生活很远才对,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有生之年会遇到一只鲛人。
现下看来,他这一生,怕是早已注定了要和那只鲛人纠缠在一起……
想到此,顾昶安的唇角不自觉地勾了勾。
到了屋内时,见阿绫正静静地坐在窗下,他举步上前,将手缓缓地覆在她的肩头,轻声道:“阿绫,你想不想我带你去别的地方走走?”
阿绫静了好半晌,在顾昶安以为她依旧会像往常那样不理他时,她却开口了:“我想回家了。”
事到如今,阿绫的心里还是放不下顾昶安,她想最后再给他次机会,如果他答应了,她就原谅他……
顾昶安闻言脸色一僵,这是阿绫一年来头一次出声理他,本该是令他万分欣喜的,只是她说的话,令他真的一丁点的欣喜也没有。
半晌,他才淡淡笑道:“我今天把官职给辞了,阿绫,以后我带你去游山玩水吧。”
果然,他还是这样的自私,她就知道……
阿绫有些不想再理他了,但他剜了她的眼睛,她就算再好说话,可这种事情,谁又会一转眼就忘了呢。
于是,她冷笑声:“我一个瞎子,有什么好玩的,你自己去吧。”
他顿了顿,继续笑:“……那我们就去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吧。”
阿绫侧过身,没再理他。
半个月后,顾昶安已将后院的姬妾都打发走了。
这日,他在书房忙着整理藏书时,有小厮来说阿绫不见了。
顾昶安心头猛地一紧,突然就想起阿绫前段时间说她想回家乡的那句话,几乎不用去菱花院确认,他就知道阿绫是真的走了。
明明知道菱花院里已经没有人了,可在吩咐手下去外面找人后,顾昶安还是不愿相信地朝菱花院跑去。
事到如今,顾昶安已经不愿意再自欺欺人了。他现在很清楚阿绫在他心中是什么位置,或许在见到她的第一眼时,他就已经喜欢上她了。
所以,在时隔九年后再次见到她时,他会那样欣喜,其实并不是因为苏婉的病有得治了,而是一直藏在心底的人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那只是见到心爱之人时的欣喜。
将阿绫的眼珠剜了这件事,顾昶安从未后悔过。因为从那之后,阿绫的世界真的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而已。这种被她完全依赖的日子,顾昶安真的很享受。
一路跑到菱花院,顾昶安的发冠歪了,衣衫乱了,可他却丝毫没有察觉,只愣愣地看着阿绫时常坐的窗下。那里摆着个美人榻,此时榻上已经没有了人,空荡荡的,就像他的心一样。
他一步一顿地朝榻前走去,短短的几步路,他却像是用余生在走。到榻前时,他挺直的腰弯了,年轻的面容沧桑了,连鬓边也仿佛白了几分。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失去根茎的大树,没有一点生气,变得灰败无光。
春去冬来,又是一年仲夏时。
顾昶安静静地躺在菱花院的美人榻上,每日都活在过往的记忆里,时哭时笑,像个疯子一样,一点也没有了先前的气度。
朝中的同僚来看望他时,无不摇头叹息,回去总要念上几句可惜,可惜了一代名相,年纪轻轻地竟得了失心疯,真是天妒英才……
这日,管家急匆匆地来对顾昶安说,苏婉卷了府中的库银跟人跑了。
顾昶安今日格外的清醒,浑身仿佛有用不完的劲,脸上的气色也要比往常好上许多。
他现下正拿着个檀木盒子,一颗一颗地数着里面的珍珠,眉眼间是钟爱的模样。
这是阿绫最初来丞相府时送给他的。那时他骗她说他最喜欢她的珠子,于是她便每天都送给他一颗,短短两个月,就已经将这个檀木盒子快装满了。
“公子……”一旁候着的管家拿不定注意,又出声唤道。
顾昶安看也没看他一眼,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老管家无法,只好转身离去。
顾昶安又抱着檀木盒子一颗一颗地数着里面色泽圆润的珍珠,神情之痴迷,令门外站着的小丫鬟都不禁心酸地落了泪。
大概过了两刻钟的功夫,管家再次进了菱花院,只是这次,他身旁跟了个身着蓝衣的贵公子。
看到顾昶安的第一眼,周卿就愣住了,不过一年的时光,他身形消瘦的竟连衣服也撑不起了。原本想说出口的狠话,在看到他这副颓废的模样后,周卿是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他微微仰起头,叹了口气:“想知道她怎么样了吗?”
正在专心致志数珍珠的顾昶安闻言顿时就愣住了,眼底瞬间一片清明,看上去依旧是先前那个遇万事都从容不迫的顾丞相。
他将指间的那颗珍珠缓缓拢在手心,状似不经意地问:“怎么样了?”
“呵,当然是死了呗,不然你想她怎么样呢?”
话落,周卿定定地看着顾昶安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出他想看到的神情。但是很可惜,顾昶安眼帘低垂,他什么也没看到。
在菱花院又站了片刻,他冷笑声,转身离去,心想若不是看在先前多年好友的份上,他真想一剑杀了他。
那个他心中挚爱的人,终究是没能看到家乡的风景,亡故在了路上。
那时他们离海边只剩下半天的路程了,可她最终还是没有熬过去。
当时情景他一直记得,她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身体逐渐透明,最后只留下一件青色衣裙在他怀中。惊慌失措间,他隐隐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里面带着淡淡的遗憾。
他不知道她是遗憾没回能故土就离世了,还是遗憾没能和顾昶安在一起……
“殿下,方才顾府有人来报顾公子的丧。”
周卿闻言有些恍惚,回过神时,却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当初为什么不好好对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