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要再倒酒,酒却被他拿走。
“喝一杯就是了,你酒量不行,再喝会醉。”霍铮把酒放到一边,亲自替她与长宁布菜。
他拣的都是她爱吃的东西,俞眉远便想,这人真是怪,怎能将她的喜好摸得如此透?倒像是认识了许久一般。
这夜霍铮的话很少,菜也吃得少,酒却一杯接着一杯,不曾停过。
直至她要归去,他起身相送之时,方觉自己已有了醉意。
多少年了,他都没有醉过。
如今,竟是醉了。
又一场离别在即。
……
翌日,俞眉远随众人出宫。
马车缓缓行在兆京的石板路上,天色初开,一切还裹着未醒之意,整条街巷似睡眼惺忪的长蛇,正缓慢地热闹起来。
虽说起得早,俞眉远了无睡意,坐在车里瞅着窗外景致出神。
马车行到菜场口,窗边忽然出现一个人的脸。
四十来岁的男人,面色黝黑,皱纹遍生。
俞眉远回神,她不认识这人。
“四姑娘!”他跟在马车旁边跑着,喘道,“我是替府上提供蔬菜的刘鹏,这一年多来多谢俞大姑娘照顾,才让我一家老小有了嚼头。昨天大姑娘趁夜遣人过来,吩咐我今晨在这里守着姑娘。大姑娘交代,让四姑娘千万别回府。”
“出了何事?”俞眉远神色一敛。
“我不知,她没说,只让四姑娘切莫回府。”刘鹏的速度有些跟不上马上,渐渐就落后,从窗边消失。
俞眉远闻言思忖,俞府到底出了什么事,竟能让俞眉初费这么大的周折,找外人帮忙给她传信?可她不回俞府,还能去哪里?
还没想出个结果,前头便传来车夫“吁”地一声。马车突然停了。
“奴婢奉老太太之命,前来迎四姑娘回府。”
是桑南的声音。
俞眉远看了眼窗外,他们才走到菜场口,离俞府还有好长一段距离,老太太这是怕她跑了?看来俞府的情况,比她想像中还要严峻。
“桑南姐姐,怎么是你亲自来接我。”俞眉远挑了帘笑道。
桑南却不笑,容颜冰冷,她身后站了三个仆妇,全都是陌生的脸孔。
“四姑娘快坐好了,老太太知道姑娘在宫里辛苦,心里疼得慌,所以特意命奴婢在这里候着。我们走了,别让老太太等急了。”桑南回了一声,便令车夫上路,不与她多话。
俞眉远甩下帘子,坐回车里,闭眸沉思。
……
马车行得比刚才快了许多,没多久便到东府。
俞眉远一下马车,就看到东园门口守着的门房与护院已经换了人。这几人也一样,都是陌生的脸孔,她再往里去,一路上来来去去的丫环婆子,竟有半数人是她陌生的。
府里的人,这是被大换洗了一轮啊。
桑南并不与她多话,只带着仆妇将她一路送到暖意阁,这才躬身离去。
俞眉远注意到,暖意阁的前门与两侧小门口各守着一个婆子,大有将她们软禁的意思。
“阿远,你怎么……”俞眉初从自己屋里出来,满面急色地跑了过来,“我派人传给你的消息,还是晚了一步?”
她很懊恼地垂头。
不过一个月没见,俞眉初瘦了一整圈,面容憔悴,脸色不展,似多日没有睡好过一般。
“家里这是出了何事?”俞眉远问她。
俞眉初摇摇头,沮丧道:“一言难尽。总之你们进宫这个月,东园彻底乱了。先是父亲因买官一事与二叔吵,两房闹开了。祖母又帮着二叔,与父亲吵。紧接着父亲一病不起,闭门不出。那头丁姨娘又滑胎,祖母震怒,只怪蕙夫人没尽到当家主母之则,要罚她进佛堂静思,她不愿意,两相闹起。后来祖母查出害丁姨娘滑胎之人是蕙夫人,便命人绑她进了黑房,又悄悄查抄全园,将所有与她相关的人都关了起来。我的管家之权亦被祖母收回。父亲病重难出,章敏又不知怎地昏迷不醒,没有一个主事之人。府里一切都落到祖母手上,后院的人几乎被全部换过,她又派人守住各院出口,将我们全都禁足。”
事情闹得这么大,俞眉初也不知到底是何原因。
“我听说祖母怕父亲……父亲不好了,所以她作主要立刻给我们成亲,免得……耽误了时间,我……我们的亲事,都不好。你被许给燕王世子。我本想要你在外头想想办法,或者能躲便躲开,这才着人给你传信。可……”
俞眉初说着眼眶一红,她也是病急乱投医。就算是让俞眉远躲到外面,一个闺阁弱质女流,又能藏到哪里?
“姐姐,莫怕。”俞眉远按按她的手,毫无惊色,只笑道,“有我在。”
……
回府后,杜老太太并没召俞眉远见面,她和俞眉初被禁足在了暖意阁里,哪处都不许去。不能去见俞宗翰,不能去寻俞章敏,她除了与俞眉初一样枯坐在暖意阁中外,便无事可做。
日子一天天过去,俞眉初愁颜不展,吃不下睡不着,开头还听俞眉远的劝慰,久了之后,她的劝也不管用了。内宅的丫头婆子基本换过一轮,全都换上了杜老太太的心腹。
俞眉远冷眼看着,杜老太太此时不发动,怕是因为外院的人还不能换过。内宅她能掌握,可外院的人都是听俞宗翰行事的,就算是她也无法轻意撤换,不过因为俞宗翰不出现的关系,二房俞宗耀倒堂而皇之地进了东园外院管事,一步步揪着外院每个人的小辫子逐步替换。
转眼十日过去,宫里传下喜讯,俞眉安在祭舞最后的选拔中当选太阳主祭。
这对俞家来本是件大喜事,然而在如今这局势之下,也只是石入深湖,激不起半丝水花。
离天祭舞只有两日之隔,俞眉远收到最后一封信。
……
昭煜宫的庭院间,霍铮已在白兰树下站立许久。
“殿下,已经查到月鬼的身份了。”
身后忽有道鬼魅似的影子落下,左尚棠眉色凝重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是谁?”霍铮问道。
“和我们想得一样。”左尚棠走到他身边,沉声说着,“昨天她来找魏眠曦了。”
“可知她找魏眠曦所为何事?”霍铮转着手中一朵白兰花又问。
“不知。”左尚棠摇头,魏眠曦功力深厚,太靠近了容易打草惊蛇。
他点点头,嗅了嗅白兰,幽香沁心脾。
“对了,殿下,还有一件要事。”左尚棠想了想,才又开口,“与俞家有关。”
“什么事?”他想起俞眉远,皱了眉。
“俞家情况颇为诡异。”左尚棠一边斟酌着,一边将探到的消息从头至尾说了遍,末了才道,“原以为魏眠曦与此事有关,我才将人力调去盯着他,没想到俞府也出了这乱子,倒是我失察了。”
霍铮脸色已变。
俞眉远已经回家十天了。
“我出宫一趟。你马上去找长宁,就说我吩咐的,想个办法,再召她进宫,越快越好!”
指尖白兰花碎,从指缝散落。
“你让我去找长宁?”左尚棠语调一扬,可眼前霍铮人影已失,只留满地破碎的白兰。
……
天祭前一日,天微阴。
杜老太太终于命人将孙嘉蕙提到了庆安堂前的空庭里。
庭院的回廊里摆了几张软榻,杜老太太与俞宗耀坐在正中间,丁氏则坐在了杜老太太下首,而钱宝儿坐在了俞宗耀身边,二姨娘何氏垂了头站在杜老太太身后,眉目笼着阴影,不知在想何事。
庭院中跪了数人,在最前面的,都是孙嘉蕙的亲信。孙嘉蕙被带到庆安堂后,便被人一掌推在了庭院正中。昔日温柔端方的孙嘉蕙,已不成人形。
“孙氏,你谋害我俞家子嗣,罪证确凿,你还想诋赖不成?”杜老太太接过何氏捧来的茶,轻轻呷了一口,抬眼之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厉色几许。
“章敏呢?我的章敏呢?”孙嘉蕙趴在地上,蓬头垢面,脸上血污成片,她爬不起来,只能用手撑着地,努力抬头朝四周费力慌乱张望,目光却没有焦距。
她的眼睛已半瞎。
钱宝儿缓缓走到院中,蹲到了她身边,轻轻笑道。
“等你认了罪,他就会好好的。”
“呸!”孙嘉蕙循声啐了一口,“你这毒妇,少来哄我!当我不知?等我认下这罪,你们拿白绫吊死了我,再对外称我畏罪自尽!老爷落到你们手里,章敏又死活不知,大房迟早就要落到你们手里。都是一母所生,老太太,你好狠的心!”
杜老太太闻言“砰”一声阖上茶盖。
“你们夫妻两若不逼我,不将二房逼上绝路,我也不至出此下策,老大媳妇,要怪,你就怪翰儿冥顽不灵吧。”
“老太太!宗翰是你儿子,章敏可是你亲孙子……”孙嘉蕙眼前只有模模糊糊的人影,她声嘶力竭地叫道。
“儿子,孙子……”杜老太太片刻怔忡。
庆安堂的门,忽然大开。
“老太太,孙女儿来看你了。”有人踹开门,扬声而入,“好热闹啊,老太太这是唱的哪出戏?让阿远也听听。”
庭中众人一惊,同时望去。
俞眉远只身一人,出现在庆安堂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