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插着不知道是什么的各种管子,样子看起来很痛苦。
继母和熊烈都在一旁站着,熊熙先问了熊烈句,“不用上学么?”
熊烈摇摇头,“请假了。”
熊熙“嗯”了一声,又跟继母淡淡的说,“小烈在这边也帮不上什么,你让他早点回去上课吧。”
继母神色看起来很疲惫,但也认同了熊熙的话,“明天就让他回去。”
熊熙这才将视线转向熊爸,他忘记自己有多少年没仔细看过这个男人了,好像从熊妈走了以后,他就再也不曾和他对视,因为自己长得像妈妈,他怕熊爸生气,也怕熊爸伤心。
现在他闭着眼睛,身体似乎极不舒服,也不知道是昏迷着还是睡着,眉头紧紧的拧在一起。
虽然不知道熊爸到底还有没有意识,能不能听到他们的对话,熊熙和继母还是走出了病房才说起病情来。
继母的眼眶红着,但并没有落泪,大概已经哭了很多次了,她告诉熊熙,“是晚期了,大夫说化不化疗的差别不是很大,建议就保守治疗吧,说已经太晚了,估计……最多撑两个月。”
熊熙没想到情况已经这么糟了,最多两个月,那意思也就是随时都可能会没了吧。
又说了一会儿,熊熙让继母带着熊烈回家休息,自己在这边看着,把熊烈送回学校以后再来跟他换班。
继母在这边耗了两天都没怎么睡觉,听他的话带着儿子回去了,这样的变故,对这个重组的家庭实在有些突然。
熊熙又回病房里看了看,看到熊爸还在睡觉,于是退出了病房。
林正期刚才去楼梯间给林妈打电话去了,赶回来看见熊熙坐在房门口,垂着脑袋发呆。
他坐在熊熙旁边,熊熙看了他一眼,又继续低头发呆,声音小小的,“大夫说他最多还能活两个月。”
“嗯,你先跟单位请假吧,请不下来就辞了,在家呆两个月。”
林正期和他是同类人,他知道熊熙现在需要的是什么。他们如此肆意的原因,无非是他们本来拥有的就不多,也不在乎会失去什么了。
“好,我去请假。”熊熙木木的点头。
林正期拉住要起身的他,“都快十点了,你现在给你们老板打电话不合适吧。”
“哦。”熊熙于是又坐下,“明天再打吧。”
“嗯。”
一时无言。
熊熙把头靠在林正期的肩上,也不在意这人来人往的走廊会不会有人看见了,眼帘低垂,“他其实对我一直挺不好的。”
“嗯。”林正期不插话,听他说。
“小时候,我妈还在的时候,他就经常打我和我妈,那时候我妈会护着我,其实他是教训我,我妈护着他才生气,才打我妈,是我小时候总不听话。”熊熙闭上眼睛,有些自责,如果不是熊妈替他挡了太多打,说不定熊妈不会跟别人私奔。
“不怪你。”林正期握住他的手,他还能记得小时候熊熙经常会皱着小脸跟他抱怨熊爸打自己,那时候的孩子似乎没有没挨过打的,林正期不可能去找熊爸讲道理,只能在小熊熙每次抱怨的时候领他去买好吃的糖。
“后来我妈走了,我想着没人护着我了,说不定我会被他失手打死。可是我妈走了以后他再也没打过我,应该说他再也没正眼瞧过我。人家给他介绍了对象,阿姨带着小烈进门以后他就更看不见我了,小烈好像才是他真正的儿子,他还带着小烈去玩碰碰车,他从来没带我玩过。”熊熙想起那些小事,居然还是会委屈。
林正期揉着熊熙的脑袋,“小烈去玩碰碰车,小熙也玩,我带你去,我还带你坐过山车。”
熊熙想起什么似的,明明还是悲伤的样子,却笑了,“你小时候也带我玩过碰碰车,公园里那个,只能玩十分钟,要十五块钱,你当时让我去玩了,自己站在门外面看着我。”
林正期早忘了这些事,除了揉他脑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小时候经常想,你要是我爸就好了。”熊熙苦笑着看了他一眼。
林正期心疼的不行,“没事,以后我就是你爸。”
“你少占我便宜。”熊熙反握了一下他的手,沉默了片刻,“可我还是不想他这么早就走。”
林正期明白,就像虽然他恨林文东,可真要他说,他却希望林文东能过的好好的,骨子里他和熊熙都是记吃不记打的性子。
熊熙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看着林正期,却又好像在看着别人,眼神有些飘忽,“毕竟,毕竟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抛弃我。”
林正期揽着他的肩,把他的脑袋朝自己胸口按了按,“你想哭么?”
“有点儿。”熊熙蹭了蹭脸,“还能撑着。”
“想哭就哭吧,撑着干嘛。”
屋里忽然有声响,熊熙猛地站起来,开门进去,林正期没跟着,站在门外透过小窗看里头。
熊爸刚才醒了想喝水,够到杯子了却手抖把杯子掉在地上打破了。他没想到进屋的是熊熙,粗喘着气,没说出话来。
熊熙先拿一次性杯子给他接了杯温水,然后又找抹布把地擦了,把玻璃碴子包起来扔掉。
熊爸的意识不是很清醒,喝了水,费力的问熊熙,“怎么回来了,不用上班么?”
熊熙把纸杯接过去放在台子上,“请了假。”
“刚工作,别,别请假,影响不好。”熊爸打的药里有安定的成分,没说几句话又想睡了,他清醒前最后说的话是,“我要睡了,你也睡会儿,不用守着,我好着呢。”
熊熙原本还忍着的眼泪不自觉的就滴下去了,只流了几滴,他背过身去擦了擦,再回身已经恢复了正常。他替熊爸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默默的看着熊爸睡着。
门被打开,林正期走进来,和熊熙并肩站着,一起看向床上的老人。
许久,林正期拉起熊熙的手和他十指相扣,“我陪着你。”
“嗯。”
熊爸的病比他们想象的恶化的还要快,他们停了药,带着熊爸出了医院出去游玩了一圈。
熊爸、继母、熊熙、熊烈,看起来倒真的像是一家子。
林正期替他们开车,熊熙没解释他的身份,只说是自己的好朋友。
去的也不远,就是城郊的森林公园。
正是盛夏,熊爸晒着太阳觉得身子比在医院时舒服的多。
他们在树荫下野餐,都是继母亲手做的拿手菜,几个人从来没有如此融洽的在一起待过。林正期带着熊烈去不远处玩射箭,继母不放心跟着一起去了,熊熙就陪着熊爸下象棋。
熊爸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看起来反倒和气了不少。
他问熊熙,“我走了以后,把钱都留给你,你替我照顾照顾你阿姨和弟弟吧,他们不容易。”
熊熙说“好”。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熊熙,“熙熙,你恨我么?”
熊熙顿了一下,“你能坚持到我不恨你的时候么?”
熊爸听到这话居然笑了,“我确实,确实是对不住你的,这些年没好好关心你,我这个爸爸很不称职。”
如此苍白无力的道歉,熊熙也不是很在意了,他继续下棋,“我也没有很孝顺,我们就算扯平了吧。”
熊爸努力的伸手去摸了下熊熙的头顶,“我没有说过,可这些年你每次取得的成绩我都知道,我一直很为你骄傲。”
不管熊爸的话是不是真的,熊熙都挺感谢他在走之前还愿意给他这样的一个印象的。或许在熊爸那里,说这些只是为了表现他还是有父亲的担当。但对于熊熙来说,知道自己并没有被全世界遗忘,那是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去郊游回来,不到一个星期熊爸就去世了。
从殡仪馆回去的路上,林正期一路都跟在熊熙的身边,可能还是感情没那么深,虽然熊熙还是难过,却也不至于痛不欲生。
类似的失去一位亲人的经历,他十二岁的时候已经体验过一次了,眼泪大概那时候都流的差不多了。
熊熙跟林正期说,“好奇怪,我哭不出来。”
林正期替他擦了擦汗,“天太热了,你缺水。”
“哦。”熊熙低头,手伸过去拉住林正期,“我现在真的只有你了。”
林正期还是像那晚在医院说过的一样,对熊熙说:“我陪着你。”
从三岁那年跟在他身后要糖开始,林正期似乎就一直陪着他,不管是高兴了生气了被打了还是难过了,只要他屁颠屁颠的喊一句“哥哥”,无所不能的林正期总会替他解决所有问题。
这二十年,林正期的名字一笔一划的刻满了他的人生,之后的好几个二十年,他还是希望他的人生里只有这个名字就够了,封闭又狭小的空间,他觉得有林正期一点儿都不会孤独。
想起来那句歌词:“谢谢你,风雨内,都不退,愿陪着我。”
熊熙点点头,握紧了林正期的手:“好,你陪着我。”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