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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职位升高里有什么福利的话,那便是徐循看书是越来越方便了。以前还是太孙婕妤的时候,顶多只是和几个姐妹一起换书来看,做太子才人那年不是生病,就基本都在外头,就不多说了,等到她升任庄妃,便可以打发人到六局一司去借阅书刊,而随着身份的水涨船高,徐循如今甚至可以让内侍去内府书藏随意借阅,比如《文献大成》的许多卷集,民间罕见,就是世家大族、豪门巨富也难得一见,唯有当年搜书集藏时抄录了下来,现在官府内藏,借阅手续也是麻烦重重,甚至知识面窄一点的人,都不会知道《文献大成》有收录此书。而徐循却可以从目录中从容挑选,嘱咐人随时借阅,若是遇上喜欢的好书,那就让人手抄一本收藏,也不是什么难事。
京里闹疟疾也有两个月的时间了,她当然也尽量多查阅一些医书里关于疟疾的记载。疟疾这病,比起其他疫病又还好些,起码不是患之必死的绝症。成年人身强体壮的,熬过来的可能性不小,只是孩子患病后容易夭折而已。那些平民得病后不治身亡,是因为家境贫穷、医生无能,皇帝身在皇家,出事的可能性虽然不是没有,但康复的希望也还是很大的。——徐循现在也只能是如此安慰自己了,她一路都在回想医书里的字句,寻找着皇帝可以康复的论据,可一颗心却是怦怦乱跳,压根都没法平复下来。
天还没亮,连宫门都没开,还好,皇帝今晚睡在乾清宫里,如果是在南内的话,要开门进后宫,身边的宦官都没有这个权限。徐循也来不及叫人备轿了,衣服一换随便漱了个口,迈开腿紧赶慢赶,不多时就进了乾清宫。也不用人通报,掀帘子便直进皇帝所在的里间——见马十和刘太医正在角落里轻声细语,她心中稍安:还好,自从疟疾开始流行以后,刘太医都很少被放出宫闱,而且宫里始终留了一扇门往内安乐堂,这扇门是昼夜不关的,方便患者及时就诊,不然,这大晚上的开门去找太医,动静就别提多大了。
“大哥现在如何了?”她瞟了床榻一眼,见上头十分安静,知道这多数是打完摆子,进入了安稳期开始熟睡了,便也压低了声音,此时更不顾什么男女大防了,直接走近马十和刘太医问道,“刚才发作得可厉害么?”
刘太医和马十还没注意到她来,此时听声,均是匆匆行了礼,马十哭丧着脸道,“厉害,睡梦中就抽抽起来了,上夜宫女看见了,忙来喊奴婢——奴婢也不知如何打算,匆忙间只想着先请了刘太医来。方才皇爷发作稍歇,才想到向娘娘回报,请娘娘恕罪。”
犯疟疾的病人,一时寒一时热,要求本来就多,马十仓皇间四处支应,已经做得很好了,徐循点了点头,又问刘太医道,“大哥这得的是几日疟?”
今次疟疾,有间日疟,有三日疟,如果是间日疟,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但徐循见刘太医神色,已知不好,心直往下沉间,果然听见刘太医道,“这……以微臣所见,只怕陛下所患,并非这两种疟疾。他发病急骤、病情严重、脉象短急、初发竟情状甚苦……竟是更像恶疟。”
“恶疟?”徐循重复了一句——若非她最近也在研究疟疾,压根都不知道这说的是什么。据说疟疾中有一种相当少见的病种,比所有间日疟、三日疟都凶,所以名唤恶疟。就是成人得了,一样很是凶险。“那、那大哥的病情,你看着——”
刘太医的表情足以回答一切,徐循本来就够烦乱的心绪,一瞬间竟然完全空白,有那么一会儿,她压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呆呆地瞪着刘太医,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马十先可能已经听说了此事,他要比徐循镇定些,此时还挣扎着来劝她,“娘娘,此事……此事……此事既然已经如此了……”
说着也有了哭音,“娘娘还请善自保重,宫中诸事,尚且需要您主持!”
徐循猛地一下回过神来,只觉浑身忽然间一阵阵地酸胀,头也是胀痛的厉害,心就像是被人攥在手里肆意揉捏一般,又痛又发紧,几乎喘不上气——她第一次知道,人在极为激动的时候是根本连站都站不住的,如她现在,脚便是一软,恍恍惚惚间就往地面栽了下去,如非马十一把拉住,就要俯首晕倒过去了。
现在这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刘太医指示马十,狠狠掐了她人中一下,又拿了一杯凉水照头一泼,徐循眼看他们弄完了这些,却是直到凉水泼了头,才稍稍清醒了些,她摇了摇头,努力凝聚精神,问道,“如今什么时辰了。”
“还有半个时辰,便可开宫门了。”马十估计已经把全盘计划都想过了,此时回答得很平稳。
“半个时辰也等不得了,即刻去请老娘娘过来,还有皇后娘娘。”徐循道,“等两位娘娘来了再作打算。”
马十自然立刻去办事了,徐循又问刘太医,“药开了没有?”
“已是去配了。”刘太医唯唯道,“正煎。”
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徐循又觉浑身虚软,她走到床前坐下,见皇帝面色红润,盖了一领薄被合目而眠,看着康健无比,根本不像是有病在身。心中忽而极为悲苦:她总以为他会长命百岁,起码和祖父一样,活到六七十也绝无问题,哪想得到,就是昨日去了秽瘴之地,今日便发起疟疾来了?病程之短,几乎都没有几个时辰。
按医书所言,疟疾发作越快越凶的,也说明瘴气越深厚,只怕,他……
自从他登基以来,除了莠子以外,几乎没有徐循熟人去世,文皇帝、昭皇帝她本来也不熟悉,当年的琳美人,去得也比较遥远,就是殉葬的韩丽妃等人,毕竟和她见面次数不算太多,更没有一人比得上她和皇帝这般熟悉。徐循自以为她也算是见惯人世间的冷暖了,尤其做了母亲以后,更没资格再伤春悲秋,成天恐惧、害怕什么。此时见到皇帝这个样子,她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什么叫做无助。
她也许就要死了,隐隐约约地,她也意识到了这种可能。皇贵妃又如何?皇后和她虽然不是势同水火的关系,但两人几番恩怨,如今她对自己好,不过是因为太后辈分高,若是皇帝去世,她便是太后了……郭贵妃的前例难道就很远么?太后本也不算多喜欢她,不过是借她的宠爱制衡皇后,到时候,未必会为她说话。
很可能,在他咽气的几天以后,她就要被带到景阳宫里,被赏几口断头饭,在孙氏的送别之下,踏上小板凳,把头套进白绫圈里,走上那条不归路了……她真的就要死了。
然而她现在并不惧怕这个,她也没想着怎么才能逃脱殉葬的命运,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眼前的黑壮男子身上,她无法相信……她就是真的不能接受,这个人,这个她又恨又怕、又鄙视又不屑的人,真的要死了。
她对他的看法一直都很复杂,从一开始,她仰慕他、崇敬他、讨好他,她一心想要依附着他,在宫廷中觅得一席之地,后来,慢慢地,她了解他了,也就慢慢地失去了对他的崇敬,她开始看不起他,他毕竟也是个人,没有她一开始想得那样完美无瑕,其实,他是如此的自私、自大,他觉得人人都该掏心掏肺地对他,他随手赏出来的那点东西,别人都该当宝贝一样地珍藏着,满足着,然后更发自内心地膜拜他、爱戴他……
他对她一直都很好,没有什么可挑的,可她对他的心情却一直都很复杂,有时她觉得自己看透了他,他活该被所有人利用,这全是他自找的,可有时她又觉得他也很不容易,也十分可怜。每一次他以为她特别特别爱他的时候,她都很不安……皇帝对她好,是因为她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没有骗他的人,可她唯独在一件事上骗了她——她从来没有说出口,没有主动地骗,只是没有去纠正他的误解:他一直以为她真的很欢喜他,打从心底地钟情于他。
她从来没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她一直都很好,起码比很多人好得多,可她就只是没有办法,她一直觉得不够。
她惹怒他,两人第一次吵架,她来这里赔罪,哭得稀里哗啦,两个人和好了,他待她多好?这么严重的忤逆,她哭几声就没事了。她应该感激他,应该满足于他给的特权,可她没有,她觉得不够。
她去了南内,他来看她,几乎是能让她丧命的罪过,流几滴眼泪,说几句心里话就没事了,他对她难道还不够好?胡皇后不知要多羡慕她!
可她觉得不够。
这些年来他对她所有的好,她从来也没觉得够过,她心里不是没埋怨过自己,为什么如此不知足,到底在强求什么。人心不足蛇吞象、行得春风望夏雨,她不该是如此贪婪无尽的人。为什么只有在短短的几个时刻,如火花般闪耀过,如梦幻般短暂的瞬间,她觉得满足,她觉得她是真的很欢喜他,可这欢喜也不过如同幻梦,过上一会,自己就碎了。她一直想,一直想他是否已经看破,是否也在怀疑,是否有些感觉,觉得她也在骗他,觉得她实在并不欢喜他……有时候她也觉得和他相处很累,即使已经不再挂心殉葬,也总有这些事让她担心。
好笑的是,到了这时候,她才明白,她毕竟真的是很喜欢他的,就算他这么让人恨,这么自私、傲慢、愚昧、自大,就算她以为自己一直在敷衍他,在那些宁静的日子里,在那些‘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那些‘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在这平平淡淡的相守之日里,她毕竟是习惯了他对她的好,也习惯了对他好。她担心自己的‘欺瞒’被他看破,不是担心他盛怒之下翻脸无情,不是担心她被赐死,被囚禁……这些事她早已看破,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是担心他会失望、他会伤心,他会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人可以信任了,如今再少了她一个,他该有多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