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这一点,单锷明白了,他叹了口气:“疏浚扬州附近河流,那可是个大工程,非得十年之工不可,我们现在只是绕着运河做点小手脚,算不上大工程……唉,现在,我只能说,明年结束后,扬州附近、扬州城内可以整理一新。如此罢了。”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吾愿足矣,何必强求。”赵兴慨叹道。有时候,他真捉摸不透单锷这个人,人世间真有如此单纯的人,不为名,不为利,只是一心想将太湖水系疏浚。
太湖水系疏浚了,干卿何事?单锷居然为了这个单纯的目的,花了整整三十年时间,若说他的目的是为了做官,赵兴也就认了,但刚才他提及苏轼的推荐,单锷却不支口。
为了一个单纯的目的,耗上自己三十年的生命,这让凡事追求效益最大化的赵兴感觉极不可思议,但同时,他也对单锷产生了深深的敬佩。
“这世界,只有偏执狂才能成功”,赵兴嘟囔一声:“扬州天下枢纽,我们为官一任,也可能做不到使扬州百年无水患,但能让这座城市畅通,能让它坚不可摧,我已经很满意了,这样吧,明年再干一年,我们便请旨,就说扬州不堪承受人口压力,请求朝廷暂缓安置流民,而后罢了垦荒这事。”
单锷点头:“正该如此!……你跟子瞻兄说一声,就说老朽熟悉的是太湖水系,对黄河并不熟,疏浚黄河的事情,还是让别人干吧。”
赵兴摇摇头,其实他心里清楚,苏轼的推荐根本不起作用,现在朝廷吵成一团,蜀党看似势力庞大,但洛党的攻击无日不休,他们根本不会允许苏轼再招揽人手壮大自己,所以,苏轼不提单锷,单锷他又有希望凭政绩升入工部,从事水利工程,苏轼一提,单锷今生反而要以这种小官郁郁一生。
可这些话不能明白告诉了单锷,这位单纯的老头不懂官场倾轧。万俟咏懂,但单锷是苏轼介绍给赵兴的,赵兴待单锷非常恭敬,平常都以师礼迎送。赵兴不肯揭穿,万俟咏也不愿做恶人,他笑了笑,转移话题:“不如单先生也转来扬州,你我二人比邻而居,如何?”
单锷笑了,他没听出万俟咏话中的意味,开心的说:“一年相处,倒是主宾相得,若是离人也迁来扬州,……”
单锷话没说完,旁边一个小巷子里传来一声喝骂,那是用吴侬软语进行的斥骂,语声娇软的不像是谩骂,像是对情郎的抱怨:“打死你个拗相公,打死你个拗相公,吃了睡睡了吃,光打呼噜不长膘,连小崽子都不会照顾,打死你,打死你。”
赵兴停住了脚步,脸上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单锷苦笑的摇着头,万俟咏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
“拗相公”是人们昔日对王安石的称呼,这乡中民妇居然敢言称“打死拗相公”,这是毁谤,严重的毁谤,难道她不怕被人民衙役抓起来?
赵兴抬了抬脚,准备向声音传来处走去,亲眼看一看这胆大包天的妇人,单锷与万俟咏不约而同的伸出手,轻轻拉住了赵兴的衣袖,万俟咏首先开口:“江浙一地,呼彘为拗相公!此民妇是在训猪。”
那民妇唠唠叨叨的骂着,从她嘴里的话听出,她家的母猪生了几个小猪,但那母猪太懒,翻身时压死了一头幼猪,那民妇气不过,就拿着竹枝狠狠的教训了该母猪一番。
赵兴轻轻叹了口气,说:“王荆公也是清平自守,把猪称作拗相公,这太过分了,还是过去阻止一下吧。”
单锷摇头,万俟咏笑了笑说:“大人,阻止不了,江浙一地不下百万户,人人家里皆呼猪为‘拗相公’,我等怎么阻止的了?”
“百万人皆呼猪为‘拗相公’?”赵兴难以置信的喃喃:“怎么会这样?”
单锷点头附和:“离人看来是不曾与民间交流,不仅民妇呼猪为‘拗相公’,我听说最近出的几本书里,已有人将此事公之于众,书中,他们也直呼猪为‘拗相公’。”
赵兴叹了口气:“王荆公生前常说‘三不畏’,其中就有人言不可畏。不知道他死后有知,获悉百姓如此称呼,该是个什么心情?”
单锷撇撇嘴,有点放肆的说:“王荆公才不在乎呢,人言不足畏嘛!”
万俟咏是大约知道赵兴的政治立场,他跟苏轼一样,是个中立调和派,所以才如此大胆的说王安石的坏话,单锷却要老诚着,他嘘了一声,看了看静霭的街头,低声说:“噤声,荆公的坏话岂是当街讲得,快走快走。”
赵兴也知道被人认出来很麻烦,他招了招手,让一直随在身边的小船靠了岸,赶紧领着那两人跳上船,躲进船舱里,小船快速驶离这片是非之地。
随着季节进入冬季,百姓的活动迟缓下来,官员们的刑侦量也大为降低,而年底恰好是蔡京最忙碌的时候,他要一船船点算各地送来的赋税,而后转运京师,这倒让官员之间的宴会也消停下来,赵兴开始悠闲的在府中调戏小妾,抱抱胡姬,日子过的轻松而舒适。
公元1091年12月16日,亦即元祐6年十一月初四,中国历辛未年庚子月己丑日,星期二,冬至。蔡京主持了扬州的祭孔活动,有了这位文章大家坐阵,再加上扬州繁华不亚于杭州,这次“释菜先师”活动搞得浓重而热烈。
扬州今年财政丰厚,蔡京这人在政务上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他自己贪污了,也不肯让别人站在干净地方,今年冬至日,他做主,给每个参加“释菜先师”活动的读书人发五百文到十贯不等的纸墨钱——这笔钱花去了扬州财政储备的三万贯。
蔡京乐呵呵的接受士子们的拜谢,趁回礼的间歇,他凑到赵兴耳边,低声问:“我听说你跟苏学士离任的时候,给扬州府库留下二十万贯的闲钱,是吧?”
赵兴点头:“总数约有二十三万贯七百一十三文。”
蔡京奸笑着,顺嘴问:“这些钱哪去了?”
赵兴沉默了片刻,回答:“我听说新任知州用了一大笔钱整收驿亭,迎来送往又花了一笔,剩下的钱要修缮佛塔,在西湖沿岸建歇脚的亭子……”
蔡京冷冷的笑着,阴狠的说:“我才不把府库里的钱留给后任呢。”
赵兴没有说话,向对方递过询问的目光,蔡京接着补充:“京中有消息传来,说你我二人不得同地任官,我估计,明年‘县召’的时候,你我二人必有一人调离,或者我们两个都调开。有消息说,接任者是你家老师。”
赵兴无语,蔡京横了一眼前者,继续冷笑:“朝堂之上,既然不许我与你同地任官,难道会允许你与老师同地任官吗?若是你老师来了,我看你的面子,给他留一半,若是别人来了,我一个钱不剩,全花了。”
赵兴反问:“为什么他们不许你我二人同地任官?”
蔡京以问代答:“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