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叫山被家丁押着,来到一间大屋前,由于外面阳光灿亮,屋内光线略暗,一瞬间,陈叫山感觉有些晕眩,似乎啥也看不见。正迷糊间,被一个家丁猛然一推,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抢了三四步,才站稳身子。
待略略适应,陈叫山方才看清四遭。此处正是卢家老爷的会客大厅。大厅铺设水曲柳地板,木纹顺溜,拼接考究,被人擦洗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左墙悬挂着一排斗方镜屏,乃是十八罗汉图,一律泼墨笔法,似像非像,乍看觉奇,愈观愈真。右墙则是一超大横幅卷轴,将黄历节令等等元素,用一幅画的形式,融汇于一,有春柳吐芽,夏荷亭亭,秋菊傲霜,冬梅竞雪,牧童骑牛,渔人撒网,农人挥镰,牧者放羊,清明扫坟茔,端午插艾蒿,中秋食月饼,冬至包饺子,腊月二十三,灶头敬比干,十五元宵夜,灯笼高高悬……八张铁梨木太师椅,分列左右,一对珐琅彩长颈高瓶,内插孔雀七彩尾翎,各置屋角对称。中堂正中,悬挂姜子牙垂钓待贤之画,两侧辅以小篆对联:“水广自源山崇积壤,圣生乘运贤出应期”。
卢家老爷其胖无比,一对大耳朵,肉肉乎乎,两瓣肥厚唇,大大豁豁,酒糟鼻,垂袋眼,光头明亮,寸草不生,大肚溜圆,赛比弥勒,短脖,宽肩,壮膀,粗腿,大脚。穿一身象牙色绢丝宽体袍衣,坐于一把楠木大靠椅之上,左手端着弯脖扁腹宜兴紫砂壶,右手盘着保定府灯笼狮子头核桃。由于天热,后颈窝的一道道皱褶,不时地有汗水冒出,两个丫鬟分列左右,一人执鹅毛扇,一人拿白毛巾,而他自己,则泰然若佛,双眼微眯,待陈叫山被人押了进来,也不曾抬头一瞥。
中分头男人微微欠身,“爹,人带到……”
那位叫宝子的家丁,形如铁塔一般,厉声对陈叫山吼到,“给我家老爷跪下,跪下!”见陈叫山不屑不理,用手抓着陈叫山肩膀,硬朝下按,陈叫山故意将腰杆挺直,肩膀用力上撑,对抗着宝子的狠力。宝子见陈叫山这般力大,一脚蹬在陈叫山腿弯处,陈叫山未曾防备,且小腿本就被黑犬咬伤,猛地两腿一软,跪倒在地,但转瞬之间,两手撑地,又腾地站了起来,腰杆比之前挺得更为笔直!中分头男人一下怒了,拔出盒子炮,袖子两抖,便要举枪对准陈叫山!
卢老爷打了个响响的饱嗝,像秧田里的青蛙鸣叫一般,一声而出,众人皆楞。陈叫山唇角微微一弯,眼中尽是不屑,“一跪天地,二跪祖宗,三跪父母,四跪至亲,五跪恩人,六跪亡人,俺,凭啥跪?”
中分头男人和宝子正欲发作,卢家老爷却说话了,“后生,肚里没粮食,嘴上倒利索……行了,愿站站,爱咋咋。”陈叫山脑袋高高抬着,低低哼了一声。
“听这腔口,你是山北人?”卢老爷吸一口凉茶,以袖口抹抹嘴巴。
陈叫山并未张嘴,只以鼻子应了一声。宝子见陈叫山这般傲然,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恨不得一步上去,给陈叫山一顿老拳!卢老爷却将茶壶放下,从椅子上走下,踱着方步,手里“咕噜咕噜”地盘着核桃,走到陈叫山跟前,从头到脚打量着陈叫山。看到陈叫山小腿上的伤口时,手里的核桃,忽地静止了一下,末了,方又接着“咕噜咕噜”地盘玩了起来。
“我且问你,你在山北,听说过我乐州卢家么?听说过我卢家的护院神犬宅虎么?”
陈叫山幼时,常去镇子上给爹打酒,窜到茶铺里听人聊天谝闲传,偶尔听闻过乐州卢家。然而,仅是听过而已,至于卢家有良田百亩,钱庄,货栈,商铺,客店,不计其数!卢家的船帮,扬帆于凌江之上,挥桨于秦楚之间,浩浩荡荡,樯橹万千,将乐州出产的菌菇、姜黄、牛皮、天麻、杜仲、元胡、肉干、鬃刷、棕箱等等物品,远销大江南北,又将凌江下游地区出产的丝绸、瓷器、盐巴、白糖、洋碱、洋火、洋布、玉器、香料等物,转运乐州各处,并行销西南、西北……陈叫山则未知点滴。
至于卢老爷嘴里的什么“护院神犬”,陈叫山之前闻所未闻,现在也觉得不足挂齿,不值一提。
于是,陈叫山胸膛起伏着,一并回答三个字,“没听过!”
中分头男人露出鄙夷神色,牙齿磨来咬去,眉角上杀气毕现,恨不能将陈叫山顷刻间撕成碎片,“穷土孙,眼拙耳浅,晓得个巴掌大的天。告诉你,你们一家老小吃用一年,也不抵我家宅虎一月的饭食钱……今儿不把你五马分尸,挫骨扬灰,就难解我心头之恨!”
卢老爷将核桃转到左手握着,腾出右手,伸进后衣领子,挠着痒痒,一束光柱射进厅堂,他右手上的翠彩扳指,闪耀着奇异流光,晃得陈叫山有些眼晕。卢老爷痒痒挠得惬意,嘴巴一歪一歪,“说吧,上路之前,有啥念想,都说说,我卢家全都遂你。一十八年后,你再做个有种的山北好汉……”
“没啥念想!尽着好吃好喝的,给俺来一顿,吃饱了,喝足了,随你上枪上刀,俺陈叫山要是眼睛眨巴一下,嘴里哼哼一声,就妄称了俺爹给俺起的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