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哼。”陈凌两只手下意识摩挲着壶身的螺纹,指腹被烫得发红。
“你现在有急事没有?”
“到底要我做什么?唔、直接讲吧。”腹部一阵绞痛传来,他的额头泌出冷汗。
“你就坐在这,我给你画一张速写,五分钟就好,将来只给我父母看。可以吗?”
陈凌短促地笑了一声,抱着铜壶的手不由收紧,手掌虽热得痒痛,可他还不觉过分的热,“就用一壶白开水打发我?”
陆识忍先点头又摇头,换了一只黑金底色的德牌钢笔,从笔记簿的夹层抽出一张白纸——张狂傲气的他已默认陈凌同意了:
“虽然只是一壶水,但冰店不卖热的东西,这是我叫他们去隔壁茶楼买来的‘香雪’。表哥怕热,不过……冰的东西吃再多也不如热水滚茶解暑——嗯,姨妈讲的。我还没喝,正热的适宜,请表哥先替我尝一杯。”
陈凌脸上一红,抱着铜壶不知怎么反驳他,默默倒了一杯握在手中。
狗屁!隔壁茶馆有个什劳子的“香雪”!明明就叫“雪水”!
陆识忍应该不会晓得他最爱用“香雪”煮茶罢?那还是年少时发的文人痴梦了。
曾翻阅陈庸止一摞半诗词话批注的某人手腕上下晃动,不多时便画好了陈凌的脸部轮廓。
陈凌在此之前从未见过西洋派的画法,不禁摆正了坐姿盯着陆识忍的右手。
他这一盯,非但把腹部的阵痛忘却了,也教自己的第一张钢笔速写缺了一双桃花眼。
“喂,陆识忍,你为什么不画我的眼睛——怎么又把我抱个茶壶的姿势画好了?这也是洋人画家说的‘写实’吗?”陈凌不满道。
哪有人不画眼睛偏在嘴唇下巴上反复琢磨的。
“五分钟到了。”他一板一眼地回答。
“……行,好,反正是你的画。”陈凌把铜壶放下,两只焐得相当热的手自然地按在腹部。他再看了一眼自己的速写画像,勉强觉得满意——终究缺一双最重要的眼睛,便恶声恶气地警告他:“你将来到了英吉利给小姨妈看,一定告诉她我不是残疾。”
青年警告了还不十分放心,索性拿起桌上另一只钢笔在自己的画像旁倒着写下一行漂亮飞逸的碑体隶书:
陈庸止之像,画者陆氏识忍,性极恶,删其睛目而曰可,呜呼哉,特记于侧。
待青年强作洒脱地揉按着腹部离开了冰店,黑金底色的钢笔在半空停顿许久,伴随一声轻笑复又在陈凌的小注旁写出一串花体英文:
Lookthe soul ,I can’t depict any more.
陈凌的猜测并不准确,陆识忍不是诗人。
他近来在筹划一部长篇小说。
陆识忍素来推崇西方创作理论中的观察法,他相信他能用自己的眼睛记录人间百态和最复杂的人性。
这才是性情古怪、爱好奇特的年轻人愿意来吴城体验与上沪不同的风土人情的真正原因。
而陈凌,或许会是这部小说里相当重要的一个角色的原型。
这天晚上,回到东厢房继续整理一天观察所得的陆识忍对小说的框架还无头绪。
他坐在书桌前抽了两支纸烟,喝了三杯咖啡,熬了一宿的夜,竟写出两首十四行的情诗来。
他不是诗人,不过对诗也怀着一定的兴趣。
然而最近到吴城后写诗的频率很有些频繁,频繁得明显影响到他的小说创作。
天渐渐要亮了,陆识忍还没有睡意。
他站起来边踱步边念这两首情诗,以为韵脚还算通,打算下午就去邮局,把它们寄到上沪的一位作家手中。
这位有一定名气的作家一周后收到了陆识忍的诗作。自恃文坛老前辈的他读完大吃一惊,忧心忡忡地连夜写出一篇文章发表在上沪的报纸上。
可惜暂居吴城陈府的陆识忍并没有机会拜读。
现引这篇《致一位青年诗人底公开信,兼论诗与小说底地位问题》部分句段如下:
……我以为这两首偏浪漫派的情诗是一个热恋中底男子底性/欲底完全暴露。不,与其说是热恋,更贴近于无意识求偶底鸟雀。如你仍热烈地盼望在诗歌上做出一些成就,我劝你阿,可爱底青年们阿,把这些独属你自己底情感压制住罢!
……诗是讨论人类共同底悲剧命运与音韵底协调的,是要阐释自然与社会底universal rule美,而你底诗,像极了中世纪英吉利群岛底黎明诗。除了爱情,我们看不见任何意义。
……我底意见是:你可以尝试写一写更容易创作底小说。期待你底回复,就让我们在《新星报》上公开底讨论这件有益于全国文学进步底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