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贵这才转头看着庄严:“你很好……”
说了这几个字,嘴唇翕动几下,停了下来。
“你答应我的事情做到了,作为战友,我非常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留在4师,1连现在有你在,我放心了。这次我选择离开,跟师里任何首长都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想了很久才想明白了。与其在这里等死,接受化疗放疗苟且偷生,我不如试试中医,或者民间的偏方……”
“你留在这里,不妨碍你用偏方啊!”庄严赶忙说:“你需要什么偏方,我还可以帮你去找。”
刘洪贵摆摆手:“不需要了。庄严啊,你是个军事人才,但是有些事你还是没想明白。我留在部队一天,我还是军人……”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军装。
上面已经没有军衔了……
“只要我是军人,如果我吃了偏方好了倒也没事,如果我不幸吃死了,部队就会被人议论,说是对我不负责……你说,咱们部队的医生是让我吃还是不让我吃好呢?我18岁开始就在部队里待着了,我对这里有感情,都到这一步了,我不想临死了还给部队留骂名。”
庄严哑口无言。
这一层的道理,他没想过。
也许没人像刘洪贵想得那么透彻。
因为病了,所以他有很多时间思考一些别人没时间去思考的事情。
“人这一生啊……”
刘洪贵忽然一声长叹,口气里多了积分悲怆。
“其实想开了就好了,谁都得死,早早晚晚的事。只要活的时候,做了自己认为值得的事,就行了。我最好的青春都留在了部队,说真的,我不后悔。”
庄严鼻子又开始发酸了。
“别以为我说大话。”刘洪贵说:“你记得当初去医院时候,看到房间里隔壁床有个老头吗?”
庄严想起来了,刘洪贵的病房是三张床一个房间的,但是由于肿瘤科那边人并不多算特别多,所以有一段时间是刘洪贵自己住,后来有段时间多了个老头。
老头姓林,是临海本地人,退休前开出租车的,算是临海市第一批自己买车跑出租的人。
改革开放刚开始的时候,出租车还是个新鲜玩意。
林老头凭借着自己的勤奋,一辆车变两辆,两辆变三辆。辛辛苦苦熬大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没想临退休还没享福几天,忽然就进了医院,一查,食道癌……
庄严在医院里遇到林老头的时候,后者是因为回去做复查和阶段性的化疗。在一年前,林老头手术切掉了三分之一的食道,据说连胃也切了一部分。
他会经常坐在病床上,指着自己的胸口位置,比划着距离,告诉庄严,自己的食道只有这么长,那个胃也只有那么小,所以吃东西只能吃一点点,一点点就够……
林老头很喜欢当兵的,看到庄严就拉着庄严唠个不停,感慨当年自己本来有机会却因为成分问题没去当成兵,和军旅岁月失之交臂。
有一次,他还拉着庄严和刘洪贵,非得到医院旁边的茶餐厅里吃了一顿早餐,说是谢谢保卫祖国奉献青春的解放军云云。
“记得。”庄严马上点头。
“他人没了。“刘洪贵说。
庄严吃了一惊:“啊?”
刘洪贵说:“三个月前,我给他打电话,本想约他吃饭,没想到接电话的是她老婆,说人没了……”
庄严愣了。
此时此刻,一种莫名的失落涌上心头。
刘洪贵说:“那边之后我想了很多很多,我觉得我也不知道哪天突然就像老林一样,人一下子就没了。我已经在部队待了太久,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不想在这里死,我怕别人看到当年的侦察连长最后死的时候屎尿横流,自己处理不了要让别人帮忙,我是个军人,我有我的尊严……”
说着说着,眼睛红了。
然后抬起头看着庄严:“你懂吗?”
庄严心酸地说:“懂,我懂……”
“好了,谈话到此为止吧,我不喜欢唠唠叨叨。”刘洪贵挣扎着站起来,撑起拐杖。
庄严赶紧上去扶,不过那个年轻姑娘却抢先了。
刘洪贵说:“哦,我都忘了介绍,这是我妹,我唯一的亲人了,这次我离开部队去治病也不大方便,想来想去也只能给她打个电话了。”
庄严朝姑娘点点头,姑娘木讷地也点点头。
能看出来,这是个实在的姑娘,刘洪贵有她照顾,倒也没什么问题。
“我走了。”刘洪贵的话还是那么简单干脆:“不要跟我说再见,我挺烦说这话,自己骗自己。”
庄严语塞,赶忙道:“老班长,我去找个车,送你。”
“没必要了,你看。”刘洪贵手一指,指向了远处的公路:“那边那条路上,有三轮车。”
“不!”
这回,庄严说什么都不答应。
他赶紧回头对唐文凯喊道:“营长!弄辆车过来,刘连长要走了。”
禄霄说:“我早安排了,你等着。”
说着,转身进了机场,不一会儿,一辆勇士车开了出来。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临上车之前,刘洪贵向所有人敬了个礼。
“后会无期!都别上车送我了,我自己走!”
言罢,决然转身,上了车。
不一会儿,车子消失在远处的公路尽头。
庄严和唐文凯、禄霄三人站在路边,久久没有挪动脚步。
风刮过来,卷起不远处花坛边的干草絮,在空中舞着,偶尔一辆车在公路上飞驰而过,轮胎碾压柏油路,发出呜呜的声音。
一个无名的英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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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洪贵的故事终于写完了。
他和林老头都是真实人物。
当年在军区总医院,我陪刘洪贵待了一个多月,在心胸外科进行化疗,林老头就是其中一个隔壁床。
刘洪贵是个悲情式的人物,他的个人介绍之前书里有。
后来他选择离开部队,和书里一样。
送他离开大队的那天,在快到公路边,他拄着拐杖站在那里朝我笑着说:“小子,再也不见啦!”
至今想起,依旧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