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徐兴国也是如此,他从前看不起庄严,觉得这人怕苦怕累又是个自私自利,可是这一年相处下来,尤其是在教导队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摸爬滚打岁月,早已经忘了从前的过节。
庄严试探地问:“老徐,留教导队有什么好,咱们老连队听说换新营房了,很快就要搬到L镇去,和团里其他部队在一起住。飞云山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跟S市的花花世界比?光说津贴费吧,这里下士才拿48块,可在回到团里多了15块特区补助,咱们新兵都拿55块了。”
徐兴国盯着庄严好一阵,直把庄严看得心里发毛,忽然却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自己的91式大背囊上:“道理我都跟你们说了那么多次,你们怎么就不明白?你这种城市里的少爷兵哪知道我的苦处,老实说吧,咱爹妈祖辈都修理地球,家里除了我还两个妹妹,当初我考体校也是因为学费便宜,要说考重点,咱也不含糊,可那得多花钱。每年地里收成那点粮食维持生活还可以,要说有余钱让我读大学那除非太阳西边出来。部队的学校不花钱,还有津贴领,这些我都打听过了,所以我爸求爷爷告奶奶好歹给我弄了一个当兵的指标。你庄严可以高尚地说你来部队就奉献三年,可咱不行,这是咱的出路,唯一的出路,你懂么?”
这番话说得很真诚,听得庄严心头一热。
打两人从新兵连认识到现在,徐兴国就没这么和庄严推心置腹说过话。
庄严说:“考军校哪不能考?非得在教导队?你说中专的考学指标,我看你回到团里,以你的训练水平,连长同样会为你报中专指标,尖子嘛,有优待。”
“这事,我仔细想过了,我不能冒险。”徐兴国说:“在连队里,咱们同年兵特别多,你看我们老连队除了班长副班长哪个不是新兵?整一个新兵连!你知道四班副以前干什么的吗?就他妈一炊事班烧菜的,连队没人带兵了才让他过来凑数带兵,他们退伍了我们顶上,缺口自然就大了。这么多同年兵,都赶在同一年考军校,竞争多大?削尖了额头,挤破脑袋都未必能得到一个考学的指标,咱虽说训练好,觉悟也不落后,可现在都得讲点人情世故不是?要是别人有门路的走动走动,咱陪不起,也花不起……”
庄严说:“我老觉得你想得太极端,你看咱们一班长尹显聪,也没拉关系不是?连长不照样让他留队明年申请保送?还有老七,不也是啥门路都没走,这该他上的军校最后还不是上了?”
“那不一样!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运气好,未必是我运气好。”徐兴国越说越黯然,“庄严,这个世上,没有两个人的命运和运气是绝对一样的,我不能输,我没有输的机会,我必须抓住每一次机会,必须做到最保险,我这是在赌我一辈子……”
俩人沉默了,许久没说话。
突然,徐兴国语气又兴奋起来,说:“留教导队就不一样了,咱们师教导队的考学指标是不限制的,你只要是教练班长就能考,炊事班的兵要想考也没问题,听说这是师首长看得起咱教导队,一直留了这么一个传统。”
庄严压根儿没想到徐兴国能想得这么深,看得这么远。
在自己的眼中,当兵多少是被那位坑儿子的老爹庄振国强迫的,来教导队也不过是为了和徐兴国争一口气,不想在徐兴国手下当兵而已。
他的思想简单得很,老连队三班长陈清明的跋扈他是记在心里了,陈清明这种人也能当上班长,自己也去教导队熬几个月,拿一纸班长命令回来,看他还得瑟啥。
可如今徐兴国把留队的事情这么一分析,庄严感觉心里沉甸甸的,打心眼里,他不想和徐兴国争这么一个留队指标。
这个指标对自己毫无用处,对徐兴国却至关重要。
他感到有些无力,自己根本无法劝阻徐兴国,于是问:“老徐,你是铁了心要留教导大队了?”
徐兴国忽然自嘲地笑了笑说:“老庄,你千万别笑我觉悟低,私欲重,咱以前也瞧不起你,不过现在咱把你当兄弟才跟你说这番话,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好战友好兄弟,将来我当了将军,一定请你到我的小别墅好好喝酒,哈哈哈哈……”
徐兴国走到车挡板前,张开双臂,把手里的81-1式自动步枪举过头顶,朝着车外大喊:“我将来一定要当军官!当将军!”
隆隆的火车声淹没了徐兴国的声音,如同巨大的浪涛卷走一朵不起眼的小浪花似的。
此时正值黄昏,落日余晖晒在徐兴国的身上,庄严坐在车厢里,从后面只能看到一个昏暗的背影,还有他肩上的列兵军衔……
那条单薄的、黄橙橙的细杠上反射着一些金色的光辉,彷佛一个远大的、金色麦穗般的梦想,那么的豪迈却又很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