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心夜半北风寒,
一路多保重……
戴着袖章的值班中队长举起了手里的电喇叭。
“向我们的战友——敬礼!”
唰——
全大队四百多名士兵和军官,几乎同时举起了右手,向着吉普车的方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泪水这下真的忍不住了。
庄严觉得有些东西从自己的眼睛里喷涌而出,泪光中,他模糊地看到在吉普车里,刘向东的父亲老泪纵横,不住地向车窗外的所有人点头。
刘向东的死给庄严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对于刘向东,在野外生存训练之前,他们只有打过一次照面。
当初刚进教导队的时候,三中队三区队和一中队一区队进行过一次射击对抗。
那天,和庄严一起走上射击地线,最后趴在旁边靶位的就是刘向东。
到最后,刘向东输了。
不过下了射击地线的时候,刘向东曾经朝庄严竖了竖大拇指,虽然没说话,庄严知道,那是在夸自己打得好。
刘向东父母走后的这几天夜里,刘向东参加射击对抗时的身影像一部电影片断一样,反反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一条这么年轻、活鲜的生命,眨眼之间就没了,这真难以让人接受。
军人不怕牺牲,这条道理庄严懂;马甲裹尸,醉卧沙场,庄严也懂。
可刘向东这算什么?
一次训练事故,一次简单的中暑,生命就这么没了,和庄严理想中的英雄主义相差太远。
他左思右想,最后还是没想通,脑袋里昏沉沉的,胸口像憋了一股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从军以来,庄严一直没有任何的理想或者信念。
军官梦是没影子的事;说锻炼三年吧,骗骗家人骗骗战友还行,是经不起自己良心的推敲;如果说单纯想当个班长虚荣一把更不可能,他是个实用主义者,所在的家庭及社会环境里建立起来的以经济利益衡量事物的标准早已根深蒂固。
当个班长又如何?
一个月多拿十块钱的班长津贴,肩膀上比别人多一条黄杠杠而已,犯得着用六个月的狗一样的生活去换取放在档案里薄薄轻轻那一张班长命令?
为这事,庄严和罗小明之间有过一段对话。
由于庄严的脚指甲整个被石头碰坏了,所以军医李尚悦给他开了个五天的假条,让庄严这几天不必参加涉及腿部的训练。
于是,早上的体能训练,庄严就去武器库把全班的枪领出来,一支支擦干净。
教导大队的射击训练十分频密,所以每天都要擦枪。
既然庄严不用参加体能训练,罗小明干脆让他把班里的枪擦得更干净点。
庄严那几天心情很不好,只要停下来,总觉得满脑子都是刘向东,挥之不去。
于是,他拼命擦枪,擦完了就蒙着眼睛学罗小明那样分解结合枪支,直至累得手都抬不起为止。
“我观察你几天了。”
当某次,庄严刚刚组合好一支步枪,罗小明出现在了庄严的面前。
庄严当时在枪库的走廊上坐着,抬起头,早晨的阳光从走廊的东面照过来,罗小明背对着阳光,面容模糊不清。
“你有心事,能跟我说说吗?”罗小明道。
庄严没承认,想继续拆开一支枪。
罗小明抢过步枪,将它交给军械库的岗哨,说:“把枪都拿回去枪柜放好,然后来晒衣场,我有话和你说。”
几分钟后,庄严和罗小明坐在晒衣场边上用来晒鞋子的水泥墩子上。
“说吧,有什么心事?”罗小明问。
庄严想了很久,忽然问:“班长,你说刘向东的牺牲,值得吗?”
罗小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说道:“大道理我不懂说,但我是农村的,父母都是农民。咱们是当兵扛枪的,其实就像农民种地一样,都是本分,没什么值不值的。难道怕苦,农民就不种地了?怕死,当兵的就不训练了?不训练,将来真打仗了,都想着靠战友去冲锋?都这么鸡贼,咱们还当个什么兵啊?”
庄严说:“可是,我总觉得向东的死,我有责任,如果当时我能跑得再快一些……也许,还有机会。”
罗小明微微一怔,没料到庄严会这么想。
庄严说:“我听说了,许远退训了,回连队去了,这几天很多人都在议论,说他过不了自己的那关……”
“他许远是许远,你是庄严!你得撑过去!”罗小明突然地有些怒了,骂道:“我手下的兵,没孬种!退训?你想都别想!许远退训那是他的事,刘向东的死也跟你没关系!你尽了力,没有对不起谁!”
缓了缓语气,又道:“人一辈子,咽下最后一口气,都不算死,要真死,就是世上的人都把他忘了,只要没忘,他就没死。你想想,你会忘了刘向东吗?”
庄严摇头。
罗小明说:“这就对了,我也不会忘,每一个我们身边牺牲的战友我都不会忘,他们还活在我们的心里。”
说着,伸手戳了戳庄严的心脏位置。
“赶紧起来!别在这里给我说这些负面情绪,你小子,该不是想躲着不训练是吧?想都别想!早上射击训练,你必须参加!”
说完,起身拂袖而去。
庄严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这个老七……
还真是个不饶人的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