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叹息一声,“不怪老三射不中,是他压根儿没的可射……爷刚入围那日,就隐约发现,沿途各围外沿都有蒙古奴仆,手执长杆,见了鹿只就抢先套了下去。他们将套中的鹿献给自己的主子,他们主子就拿来谎报是自己的猎获。”
“更有甚者,这些蒙古王公还将这些奴才套来的鹿,拿去送人情!京中官员有没能射中的,他们便将这些鹿送给京中官员,联合起来蒙骗爷!”
廿廿听罢也是心惊,“便是射不中又怎样?皇上是对优胜者给予恩赏,却也不至于要重罚那些没射中的啊!列祖列宗早有祖训,入围不是为了狩猎,为的是操演我八旗兵马,故此鹿只并非是皇上入围的唯一所求啊!”
“他们竟为了这些虚名,宁肯背欺君的罪名不成?”
皇帝也是深深叹气,“只是这些事,京中官员和蒙古王公们竟互相包庇,没人在爷面前奏明。反倒是咱们绵恺,别看平素里是个爱玩儿爱闹的性子,可偏唯有他将这事儿在爷面前挑明了。”
廿廿心便一颤,“……他是皇子,便是年纪小,也理应如此。”
皇帝欣慰地点点头,“故此啊,身为皇子的,能不能射中猎物倒是其次,要紧的是有一双清明的眼,一颗分得清是非的心去。”
皇帝定定凝视廿廿,还是将下一半的话咽了下去。
——同样身为皇子,且是比绵恺年长十多岁的绵宁,他不信绵宁能全无发现过。可是直等到绵恺将这事儿给挑了出来,绵宁却也从未在他面前先说起过一个字儿来。
皇上虽然并未明说,可是廿廿从皇上欲言又止的神情里,便也隐约猜到了。
廿廿轻垂眼帘,握住皇上的手,“……兴许,孩子有孩子的天地,成人却有成人的为难。绵恺年岁小,说话不必瞻前顾后,想说什么就都直说了;可是大臣们呢,兴许总要有所瞻徇,这便没绵恺这么直接。”
“但是我想,必定不至于是谁都不肯说的。倘若皇上再给他们些时日,等他们将这利害关系都想明白了,他们应该会向皇上奏明。”
皇帝明白这是廿廿在安慰他,他便也唯有长叹一声,“他们瞻徇,便是对爷这个天子的不忠!他们犹豫得越久,那即便他们后来能向爷奏明,却也抵不了他们的罪责在先去了!”
廿廿这才莞尔,“这么说来,那我就觉着皇上重罚了丰绅济伦父子两个,这个法子是真的妙!皇上就是用他们父子,挑个儿大的西瓜摘,以儆效尤去!”
“叫他们都看看,一等忠勇公怎样,公主之子又如何?皇上要追究起来,什么身份都不姑息!”
皇帝稍展眉心,将廿廿的手攥了攥,“盛世日久,王公大臣们都越发怠惰。这是爷最不愿意看见的。爷自己的儿子,爷也最怕与他们一同怠惰下去。绵恺这孩子还能这么眼明心亮,倒叫爷着心底下爷跟着敞亮许多。“
“这自然比他射中多少猎物,都更能叫爷高兴去?他们进献得多的,都不是自己射中的,便是多又有何用?如绵恺这般,既然射不中那就索性也就压根儿不到爷跟前来图这个虚名的,才是真明白爷心思的……”
有皇上这一番话,廿廿心下还有何求呢?她便依偎进皇上怀中,将头倚在皇上肩上。
太好了,他们的儿子依旧保持着赤子之心,没让皇上失望。
因了皇上已经将丰绅济伦父子那般重罚,这已经是足够的警告了,廿廿便也没必要再提丰绅济伦对如嫔母家帮衬那事儿去。
不管这背后曾经有过什么,此时的丰绅济伦必定已然收心敛性了去,那么他们原来的打算自然就都不成形了。
更何况因为丰绅济伦之事而引起的种种猜疑里,已经将绵宁都给裹了进去。绵宁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自从回京之后,除了念书之外,其余日子全都闭门不出,主动隔绝了与外界王公大臣的所有来往去。
既没有了丰绅济伦和绵宁二人,便是那侧福晋富察氏想着什么,自然都难以成事儿了去。
可饶是绵宁回京之后深居简出,可是皇上还是有意无意地对绵宁给了几下儿敲打去。
先是管理茶膳房大臣呈递的奏单里,提到了“阿哥内膳房、外膳房”的字样去,惹起了皇上的怒火来。
皇上下旨叱责说,定制里唯有承应御馔之处,才能叫“膳房”;皇子的只能叫“饭房”,如何敢叫“膳房”二字去?
皇上还特地强调说,连皇上自己当年在藩邸之时都是严格用“饭房”二字,如何到了今日,皇子的就敢叫“膳房”了去?
皇上将上奏单的管理御茶膳房大臣苏楞额罚俸半年,总管内务府大臣阿明阿罚俸一年。此外所有拟稿、缮写的内务府护军统领、笔帖式等人,全都受革职的处分。
皇上在旨意的末尾强调:“此旨另录一道,交上书房存记,务必要让各皇子触目警心,永远遵行仪轨法度。”
因此时皇上一共就三位皇子,四阿哥绵忻还小,依旧跟着廿廿居住,还谈不上他自己单独的饭房去;而三阿哥绵恺毕竟也还没成婚,故此他的饭食也还是从公走的,只是有单独的灶头,还不至于有单独的饭房。
故此这件事儿的矛头便唯独地指向了二阿哥绵宁去。
原本事儿算不得大,不过是个饭房的称呼问题,可是若往深里想的话,影响却很要命——因为这可能涉及到僭越去,甚至从中可能会被读出皇上忌讳二阿哥着急逼宫了去。
毕竟皇上此时春秋正盛,不过还是不惑之年罢了,这时候儿就出这样的事儿,总归令天子觉着不祥。
如果说这次的事儿兴许还能让绵宁好歹抓绵恺当半个垫背的话,紧接着没过几日,竟又出了另外一件如出一辙的事儿来。
这次是礼部呈进新修的《则例》中有关皇子谒陵典礼有关内容里,在皇子的袍服和仪注等多处都有错误。
最严重的是“皇子至下马牌降舆”的字样。
首先的问题在“舆”这儿。大清是以马上得天下,故此年轻皇子不准坐轿,一向都是骑马,故此皇子哪儿来的“舆”?
更大的问题则是出在“舆”前面的动词“降”这儿。宫中凡事都有规矩,这个“降”字不是皇子应该用的,道理与之前饭房那事儿是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