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重提当年的事,廿廿虽说心痛,却已经能冷静面对。
痘症之烈,一向为大清皇家所最最恐惧的,这些年来无数条皇家幼小的生命,都死在痘症之下。
太祖皇帝努尔哈赤次子礼亲王代善,有三个儿子死于痘症;第十二子英郡王阿济格的两个妻妾,均于顺治六年三月京师发生的那场痘症中感染而亡。太祖皇帝第十五子豫亲王多铎,也于顺治六年三月痘症流行时染病,被夺去生命,时年不过三十六岁。
还有顺治爷,本有八子六女,这当中大约有皇子四人、皇女五人没活到八岁就死亡了,比例超过半数,而死亡的原因里首当其冲的就是痘症!
就因为这样,皇家才一向避痘如虎。当年康熙爷在其晚年曾说:“朕幼年时未经出痘,令保姆护视于紫禁城外,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欢,此朕六十年来抱歉之处。”从中可以看出,康熙爷在年幼之时就由于惧怕痘症而出宫“避痘”,堂堂皇子却不得不养在大臣家中,长期得不到父母之爱,这成了康熙爷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可是饶是如此,偏偏两岁那年,康熙爷仍然没有躲过痘魔。所幸,出痘之后,康熙爷保住了性命,并甚至因此而得了承继大位的机会。躲过痘症的灾难之后,幼年康熙搬回了紫禁城,但痘症的阴影,这一生都仍时时笼罩在他的周围。
饶是圣明英武如康熙爷,都逃不过痘症的魔爪,更何况养育宫中,身子比男孩子更弱些的公主、格格去?
廿廿缓缓道,“……一个野心勃勃的母亲,当得知自己唯一的孩子已经出痘,病势汹汹,孩子怕是要留不住了。你说这个母亲会不会索性放手一搏,将自己孩子的性命当成棋子和武器,为自己的将来图谋个保障?”
星桂冷笑道,“虽是听起来过于冷酷无情,可是她若当真如此布局了,那她还真的成功了不是么?原本这后宫里的晋位,子嗣才是最大的保障,她的六公主薨逝了,可是她在六公主薨逝之后,该得的名分、位分,也全都得到了。”
廿廿叹一口气,“我原本不过是心下揣度,她若不说今日这番话,我便也不会这般刺探她。”
“可惜,我这只是揣度和刺探的话,却当真叫她那般的反应……那这猜测倒在我心下坐实了七八分去。”
星桂都有些紧张起来,“她若当真是这样的人,主子还得小心防备着她些儿!她今日没能从主子这儿要到她想要的去,她必定要设计反咬主子一口去!”
廿廿点头,“……将延禧宫里的人,都看得紧些。”
莹嫔回到延禧宫,躺了半晌才缓过来。
她本就气血两虚,这么一紧张,便头晕眼花。那感觉,仿佛死亡迫近。
她害怕这种感觉,更害怕她这一生还没有拿到她想要的,就这么撒手人寰去了。
星镞忙将煎好的药捧上来,小心翼翼服侍着莹嫔服下。
莹嫔没喝两口便吐了,气血两虚的人,眩晕劲儿还没完全平息下来,便连水都是喝不下的。
这么一折腾,莹嫔就更是面白如纸,只能抱了枕头,斜斜倚着。
玉贵人闻讯赶过来问安,莹嫔低低咬牙道,“别叫她进来,别让她看见我的样子……没的叫她得意,生了能越过我去的心!”
星链忍住一声叹息,遵命在外头拦着,只说莹嫔已经睡了,多谢玉贵人。
玉贵人走了,莹嫔望着窗外玉贵人的身影,更是咬牙切齿。
“……从前孝淑皇后还在的时候儿,与我这么好、那么好,许给我嫔位的名分却可享妃位的待遇,还说什么皇上自己在家信里都将我给写成了‘莹妃’,足见皇上心里早已经有了给我晋位为妃的意思。”
“可是等孝淑皇后不在了,她便再也不提此事!不仅不提了,又偏偏叫一个新进宫的小蹄子放在我宫里!什么叫那玉贵人的封号,与我的封号如出一辙?又说什么玉贵人有我当年的影子?!她这是想用新人来恶心我,让我知道我已经年华不再……”
“有这么个小蹄子守在我的宫里,便是皇上想起我来,来看看我,怕也只会被那小蹄子给吸引了去!”
莹嫔说得咳嗽,原本就头晕目眩,这一咳嗽,更是将泪花儿都咳嗽出来。
“若说狠心,谁比得上她‘狼’家的?她才二十出头,便有何等的手段!”
星链和星镞两个在旁边只得小声劝:“她如今已是继位中宫,上头既有太上皇的看重,膝下又育有皇子……她现在正是烈火烹油之时,谁又能动弹她去?主子现在人在屋檐下,好歹暂且忍忍。”
“上有太上皇,下有皇子……哈哈……”莹嫔怒极反笑,拢着条枕,竟是笑得前仰后合,停不下来,“没有人能动弹得了她么?那就不是后宫了。”
“在这宫廷里,便是天子,在前朝还要左右捭阖;至于后宫,人人说到底都只是一介妇人罢了。妇人的天,是男人给的,有男人的信任,才有她的一切;而倘若,男人不信了,那她就算还顶着中宫的名头,又有何用?太上皇继后的例子还摆在前头,她这个继后,哪儿就是那么好当的!”
“况且……”莹嫔想着想着,便也缓缓地笑了,“就算太上皇再护着她,可是太上皇都什么年岁了,又还能护着她几年去?”
三月里,廿廿还有最重要的一项仪礼——亲蚕礼。
她已然继位中宫,实际身份已定,这亲蚕礼自是责无旁贷。
廿廿叫四喜去礼部、内务府值房,问一应的预备事项。四喜回来,脸上却带着些犹豫之色。
廿廿问,“怎么了?”
四喜噗通跪倒在地,“奴才不敢讲……”
廿廿淡淡点头,“你讲。一切自有我呢,轮不着你不敢。”
四喜深吸一口气,“礼部那边都在传说,宗室王公们有人上疏,奏请今年的亲蚕礼不由主子亲行,而是遣妃恭代。”
“知道他们是什么理由么?”廿廿依旧静静的,心下并无太大波澜。
四喜闭上眼,紧张地一咬牙才说出来,“他们说,主子无德,不配继位中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