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一刻,谢京福觉得鼻子酸了,脸上一股热流瞬间流了下来。
这一直是父亲的期望,他希望有一天,可以将中国的这些好东西都好好传承下去,将一团散沙般的作坊都统合起来,形成更加有战斗力的团体,众人拾柴火焰高,这样走下去,才会迎来景泰蓝事业最美的春天。
谢京福与黄玉斌终于成为珐琅厂的正式工人了。谢京福这才相信父亲说过的话,以前所有走过的路都没有白费,由于自己出身于珐琅世家,过硬的技术并不逊于厂里请来的高级讲师,所以谢京福顺风顺水就成为引领人之一。
即便重新融入到一个新的大家庭里,谢京福的生活也是单调的,就和珐琅器的单调的蓝色一样,闲下来时,也几乎没有什么其他人那样色彩斑斓的生活。一天,对面来了一个叫刘天乐的工友,人如其名,是超然忘我的乐天派,成天说不完的话,经常没事就自己找个笑话来讲,有时候会讲得谢京福怒视起来。即便这样,他总是嬉皮笑脸地说:“还真生气呀?我不就是贫嘴吗?要说贫嘴,我可比不了那些说相声的,不信,哪天请你看一场!”
刘天乐竟然是个说道做到的人。这是寒冷腊月的一天傍晚,刚刚做完了几件外国友人定制的珐琅莲花瓶,松了口气,他被这个人连蒙带骗的硬是拉着去天乐戏院,听说是今天晚上有马三立的演出。
谢京福无奈,只好勉为其难地随着刘天乐走了这一趟。
他也庆幸自己当初会真的来这一遭。快到戏院门口,他们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议论什么,好事的刘天乐从来不放过看热闹的机会,他凑过去看了几眼,说道:“我的天哪!那个姑娘真是漂亮,我看的眼都花了,可惜呀,这大冷天的,连冻带饿晕倒在路边了,她手里还抱着一个胖娃娃呢!”
谢京福瞪了刘天乐一眼,径直走了过去,挤开围聚的人群,就这样,他看到了一张久违的面孔。他不敢相信,颤抖地伸出手,扒开掩盖了半边脸的发丝,就在那一瞬间,他几乎要呼喊出来。这是他一直思念了多年的伊杭,是他生命里从来没有交集的珍宝。他没有犹豫,抱起她,冲着刘天乐喊了一声:“快,抱孩子,去医院!”
刘天乐结结巴巴地问:“你要做什么?我们可是来看相声的呀?怎么,要演出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吗?天哪,还带着个拖油瓶的呀!你脑子发热了?”
“闭嘴!”谢京福吼了一声,已经拦下了一辆人力黄包车。
刘天乐看到谢京福两眼通红的样子,心中震撼了,再也不敢坑声,笨手笨脚地抱起孩子跟了上来。
一番折腾,幸亏伊杭只是血糖低晕倒,并没有什么大碍,谢京福这才放了心。刘天乐不得已,连连跺着脚哭诉:“我这是招谁惹谁了?怎么还捡了个累赘回来呢?”但是,看到谢京福的份上,也只有抱着孩子回到家去,让自己的媳妇儿帮忙照顾着。
谢京福一晚上都没有合上眼,他看着那白色的液体一滴一滴流入伊杭的身体里,恨不将这个冰冷的身体拥到自己怀里,紧紧地抱着,再也不放开。
他捂着脸,悄悄哽咽着,每个夜晚,都会梦到这个美丽的身影,但是伸手过去,却总是什么都摸不到。她这样遥不可及的样子,就这样奇迹般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这是上天的眷顾吗?
伊杭醒了,她看到救自己的人原来是谢京福,嘴唇不由动了起来,想说什么,却被一双长满了硬茧的手覆盖了。
谢京福摇头,她不需要说什么,只要她是一个人,需要自己的帮助,这就够了。
谢京福领着伊杭和孩子回到家的时候,看到父亲谢慎拄着拐杖,沧桑浑浊的眼神里都是惊讶!他的脸色苍白,但是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他从儿子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柔情里看的出,原来儿子竟然对一个满人格格动了心思。
他并不讨厌伊杭,但是骨子里觉得违背纲里伦常,硬要去匹配一个不适合自己家身份的姑娘,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何况这个姑娘已经结过婚了,还带着一个别人家的孩子。
他每天没有好气地对着儿子与伊杭,但奇怪的是,两个人只是目光中的浅浅交流,并不介意自己的情绪如何。那个叫华华的孩子只有七八个月,快要呀呀学语了,发出了第一个音节竟然是“爷爷”!他眯着眼睛仔细看这个孩子,虽然不是嫡亲骨肉,却不知不觉有了情分。
谢京福与伊杭又怎能不懂得老父亲的心思。只是,回来之前,两个人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要承受外界所有的一切。谢京福只是说过,自己是伊杭的亲人,要和亲人一样照顾她。
他不敢泄露自己的爱慕,只是这样,每日里可以看到她,便心满意足了。
他记得,伊杭向自己哭诉着这几年的经历。她每说一句,自己的心就痛一下。原来就是因为自己的逃避,居然让她受了那么多年的苦。
她说:“那时候,我不得不去求凌云阿姨,我就这样嫁给了一个可以做我父亲的人,就在那年,我母亲还是没熬过去,在一个寒冷的夜里撒手人寰,永远离开了我。”
他说:“都怪我,如果我常去看看就不会这样了,我可以……”这句话说完,他又惭愧不已。即使自己在她的身边,又能怎样呢?那巨额的债务,就是穷其一生也承当不了,又怎么能给伊杭幸福?
伊杭含泪笑笑:“也还好,那高俊山对我很好,他替我偿还了所有的债务,负担了我母亲的医药费,还请人专门照顾我父亲。第二年,我父亲喝醉了到街上逛,不幸发生了车祸,也殁了。我痛不欲生,也是他一直陪着我,后来才发现我怀孕了。生了华华后,他对我更是关怀备至,不过,他也是有家族遗传病史,就是前两个月,忽然哮喘病发作,一口气没上来,等到了医院人已经没气了。就这样,我又成了没人疼的人了。”
他听到这里,觉得连呼吸都有些疼痛了。他真的很想说,他可以疼她,疼到骨头里那样疼她,但是仍然没有勇气这样做。
“本来我和华华不至于流落街头,我们也是有继承权的,虽然没有了丈夫,但是靠着丰厚的财产,我也可以将华华抚养成人的。但是高俊山那三个儿子根本容不下我,他们也怕我的存在,会剥夺他们大部分财产,所以便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张高俊山没有生育能力的证明,诬陷我偷人,说华华根本不是高家的骨肉。我想辩解,但是没人肯听,也没有人相信,因为他们觉得我这样的女人找他们的父亲就是为了钱,我说不出话来,我确实就是为了钱才嫁给他们的父亲的。就这样,我最终还是一无所有。”
此刻,他很想伸出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痕,但也只好拼命克制住。
“其实我也曾回过傅家,但是那里已经被凌云阿姨借我哥哥的名义开了一家美容美发馆,那里早就没有我的地方了……凌云阿姨说,嫁出去姑娘泼出去的水,有钱的时候不惦记娘家,现在落魄了倒想起来了,想得美……”伊杭咧嘴想笑,最后却变成了哭泣。
他听到这里,已经不可遏制内心的起伏,一把将伊杭搂到怀里,信誓旦旦地说:“跟我回家吧!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亲人,只要有我的一份,就有你和孩子的。”
他以为伊杭会挣脱这陌生的怀抱,但是没有。伊杭就这样静静靠着他的肩膀啜泣了很久。他知道,这亲近的距离,是伊杭对自己的信任,不是爱情,他不会勉强她,也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