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生拥有无比丰富资源的修士,到底有什么资格禁止他们南修来中州,到底有什么资格嘲笑他们的不择手段?
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他们失败过一次,这一次,一定要赢。
万天齐依旧在叨叨絮絮,看着他的邪修越来越烦,深恨当初朱先生白白丢失了一支“魔灵”,听说南边又弄坏了一支,导致现在自己手边能有效控制这家伙的东西都没有,草叶吹出来的调子效果差太远了。
万天齐自己与自己较了半天劲,又脑补了无数居心不良的敌人,终于陷入了昏沉。恍恍惚惚中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把他推醒了:“盟主?盟主!”
他倏然睁开眼:“什么事?!”
手下神色诡异,缓缓地凑到了他的面前,用一种奇特的语调轻轻说:“底下人来报,南边接近千里瘴的地方,有大量邪修出没,还请盟主立刻带人帮忙解围。”
“邪修……邪修出没……杀!”万天齐眼神一厉。
“没错。”手下又塞给他一大包东西,“只可惜,仙盟初成,底下的人各抱小心思,很容易互扯后腿……”
“他们敢!”这话精准地触到了万天齐的逆鳞,他登时双目圆睁,大喝了起来,又被手下一把捂住了嘴。
“为了让他们更听话一些。”“手下”的声音忽然变得冷酷又强硬,“无论如何,都想办法让他们把这药吃下去。”
万天齐的头锤在胸前,肩膀不停地耸动,再抬头时,浑身都是汗水,七窍一点点渗出了血。
“给他们……服……下。”他嘴角静静地挂下一道血痕,字字带着血腥味。
麻木一片的眼中,似乎有泪水马上就要落下来。
那邪修看了他半晌,发现那眼泪终究没有流出眼眶,不由地冷笑了一下。
暮色四合,秦曜推开门,走到甲板上的时候,整个眼前都是有些晃的。房间内,原本连续赶了几天路都还生龙活虎的妖修,不知经历了怎么样的精神消耗,蔫头耷脑地趴在桌子上,感觉身体被掏空。
他发誓他再也不敢小瞧人类了。这麒麟阁的少主明明年纪轻轻,看起来也没多厉害,但一较起真来,简直能把人祖宗十八代的消息全给挖出来,一个坑接着一个坑,自己踩了一个又一个,老老实实就把自己给埋得严严实实。
老天保佑,明明很多内容都是极西的机密啊,绝对不能说的啊,一不小心被套出自家老大情根深种,钟情一个人类什么的,会不会回去就被抽筋剥皮啊啊啊!
妖修的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都是窒息的,也不确定自己到底透露了多少该说的不该说的东西,更不知道秦曜到底有了哪些猜测,内心只有一个念头……以后打死不再做送信之类的事了。
希望大王看在这是未来王后娘家人的份上,让自己还有以后可言。
年轻的妖修在怀疑妖生,秦曜敲了敲谢远楼所在房间的门,推了进去。
谢远楼也凭空老了好几岁的模样,从内到外都透出一股深深的疲惫感来。两人对视一眼,秦曜说:“我也有些基本的判断,真或假,每人写一张纸条吧。”
谢远楼似是松了口气,点点头。
两张字条同时打开,全都写了一个字:真。
谢远楼倒吸了一口凉气。
秦曜目光一凝:“那我们得马上做准备了。”
既然两人都如此判断,就不能有丝毫犹豫了。
“少主……”有手下匆匆赶来,在门口低低道,“仙盟……有行动了。在大规模地召集人马,据说马上便会有大动作。”
秦谢二人心事重重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秦曜道:“知道了,下去吧。”
手下匆匆离开。
“……实在太巧了。”谢远楼沉沉道。
太多的事全都赶在一起来,巧合到让人绝对不相信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
最可怕的是,他们不知道哪一边才是真正的、能摧毁一切的暴风雨。
一边是一个身份敏感的妖修,一份难辨真假的信。极西妖修与人修对立那么多年,万一这次是挖了个精妙的陷阱,甚至早与邪修表面对立背地亲如一家,他们听信了信上的话,岂不是千古罪人?
另一边是仓促聚在一起的仙盟,一个可能带着双重身份、或者说早已迷失自己的人。整个中州仙门的中流砥柱都在,万一闹出了大乱子,对于整个中州,同样是万劫不复。
那不相信这信中提醒的他们,同样无颜面对整个苍生。
更有可能,谢远楼就亲手断了师父和弟子唯一的一线生机。
一根头发丝中央悬着千钧重量,瞬间就要绷断。
两人生生被逼到了极处,眼底所有的激烈的挣扎最终凝成了雪亮的剑芒:“那就动手!”
“把你手上的凝神丹全部给我。”谢远楼果断地起身,不顾一瞬间天旋地转的眩晕感,随手扯过剩下的半株青芝仙草嚼吧嚼吧就咽了下去,“让人去一趟逍遥谷,送我的亲笔信。我自己去一趟崇光阁。”
当然,不是有樊正清在的那一半崇光阁。
秦曜深深地看他一眼:“我回麒麟阁召集所有人马,立刻赶去南边支援,也会使人去找白长宵,尽量说服他出手。”
谢远楼匆忙一点头,丢下一句“注意安全”便要往外跑。
忽地被一把拉住。
“还有什么……”话到一半忽地消了音,有些愕然地发现秦曜眼中刻骨的痛楚,“你……你怎么了?”
直觉告诉他,这个人这般失态并不是因为眼前的抉择太过困难,所下的决定有太大风险,而是……与自己有关。
至于到底是什么,谢远楼当然不傻,这次醒来后便清楚意识到了的。只不过始终少一点契机,也就终究没有多往深处考虑。
毕竟拖着一身伤还忙忙叨叨的,实在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
只是没想到,这一拖,就到了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的时候了。
而另一个人,显然再也忍不住了。
抓着谢远楼胳膊的手越收越紧,秦曜的表情越来越失控,隐藏在平静和决绝表面下的害怕和深情破开一个口子,从眼中泄出,几乎要将谢远楼整个淹没。他忽地深处双臂,贪婪地大力拥抱了谢远楼一下,随即一偏头,灼热的唇就贴上了谢远楼略有些苍白的唇。
想象过无数次的场景,在心中最挣扎最沉重的时候发生了,两个人心头都沉到不行,偏偏在这种时候,有一种炙热的情绪,又爆发得比任何时候都强烈。
这一刻,他们只有彼此可以依靠,他们是彼此所有的勇气和心念,他们……不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
甚至没有时间多缠绵片刻。
秦曜吻得大力,分开也干脆利落,只盯死了谢远楼,似乎恨不能将他的一根头发丝都记到心底:“我爱你……一直爱了这么多年。”
“你……知道就好,尽量活下去。”
谢远楼原本苍白的嘴唇带了一丝殷红,脸上也爬了一丝久违的红,他看了秦曜一眼:“你也一样。”
“一起活,或者……一起死。”
远在庆南楼。
无数的鸦群自林中密密麻麻地扑出,眼睛通红,爪牙尖锐,个头奇大,猩红的眼中带着瘆人的光芒,见了活物便前赴后继地扑上来。血肉横飞,鸦羽遍地,但它们似乎根本不知道疼痛和害怕,依旧源源不绝地往外冒。
南边的小仙门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刚开始简直吓得不行,一个两个握着武器的手都在发抖。莫天安一众一面奋勇杀乌鸦,一面嘀咕:“这不可能呀,明明我们在附近晃悠了这么久,哪里突然就冒出了这么大一群乌鸦来呢,真是邪门……”
话没嘀咕完,屁股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娃娃窜到了身后:“还有心思开小差!小心鸦群活撕了你!”
“嘶……”被小人这么一吓唬,莫天安真的差点被乌鸦叼走一块肉,手忙脚乱了好一会儿才稳住场子,有些抱怨的回头看了那自称明庭真人的小人一眼,“我说真,真人啊,你能别这么神出鬼没的不?”
“那是你该反省一下自己修为太浅,连人近了身都不知道。”明庭真人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手中长针似的袖珍小金剑一闪,一瞬间刺穿了一串气势汹汹的黑鸦,“何况我这还根本没有掩饰行踪呢。”
说毕,用了一个铿锵有力的字作为总结:“废!”
莫天安:“……”
他近乎有些恍惚地想,这货绝对不可能是真正的明庭真人,传说中近乎完美的明庭真人怎么可能嘴巴这么毒?跟自己幼时的记忆也完全不搭呀……
他做梦似地又看了一眼那不停挥舞的小金剑,又不那么确定了:这炉火纯青的剑技,除了明庭真人,还有谁能使出来?恐怕连公认深得明庭真人真传的谢远楼也到不了这水准吧?
虽然能力还弱,但出手丝毫不差,连力道都多一分则多,少一分则少,明明是杀伐自如,偏偏还能让人从中看出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来,也只有明庭真人了吧?
“前辈,您的身上……?”莫天安终于没忍住,多嘴问了一句。
他刚见到这小娃娃时,只觉得稍微亮眼一点,金光是完完全全内敛到了身体里的。
但现在,随着小人不停地四处游走指挥,金剑不停地四处“串鸦”,身上的金光竟是越来越盛,逐渐有种灵力不住外溢的感觉。
明庭真人反手弄死一只巨型乌鸦,洋洋得意地挽了个剑花:“怎么样,很有魅力吧?”
莫天安:“……”
他有些忧虑地看了明庭真人一眼,再看看铺天盖地而来的乌鸦,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劈杀鸦群的力道愈发勇猛了一些。
“啧,有力气不懂得好好使,”明庭真人没等来回答,无趣地耸耸肩,吐槽,“这要是在崇光阁,屁股早就被我踢烂了。”
话音刚落,一个巨大的坛子带着呼啸声砸开鸦群,迎着明庭真人的脑门就砸了过来。
“哇——我说你这只死狼,对老头子我有什么意见不能好好提?再意难平寻个好时候打一架也是奉陪的,干吗要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出阴招啊?难道你真以为这么巨大一个物体可以成功暗算到我吗?不存在的告诉你!”明庭真人一面哇哇大叫,一面姿势娴熟地接住了摊子,顺手在泥封上一拍,细细的小胳膊一举一倒。
香洌的灵酒顿时流了出来,明庭真人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身上的金光淡下去一些,他舒服地出了一口气:“爽!”
封钦在这些天里莫名消瘦了许多,他双手一放一收,空气中一阵灼热,一道红光连成了弧线,将一大片乌鸦圈在了中央,烈火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乌鸦难听的惨叫和焦糊的味道同时散了开来,让人一阵皱眉。
他们四周倒是瞬间空了一大片。
封钦也懒得跟明庭真人这话痨多说,只硬邦邦丢下一句:“老胳膊老腿的,好不容易有个机会重生一下,倒是悠着点,再出点岔子,可就大罗金仙也没辙了。”
“得啦,一个两个的都说什么酸话呢。”明庭真人继续灌了自己满肚子灵酒,撇撇嘴,“老头子压根就没想过还能重见天日,多活一天就是赚到,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
随即又看了封钦一眼。
封钦换了个方向,如九幽爬上来的厉鬼一般,面无表情地收割着一茬又一茬乌鸦的性命。饶是这怪异的鸦群根本不怕死,也是有一种本能的对无法逾越的高山的畏惧感的,一时间动作都缓了不少。
但明庭真人看得出来,这不是封钦能力的巅峰。
甚至说,相比他们初见,还要削弱了不少。
明明灵丹灵酒一直毫不间断地补着,脸上的肉却一直在掉,这骄傲极了的狼妖这些天都不怎么敢跑去见陶泽安了。
这是有些出乎明庭真人意料的。
封钦对自己,比他能想象到的还要狠。
小小的人脸上露出了几许老人才有的动容和感慨,摇了摇头:“这世上,又有谁真正活得容易呢?”
封钦耳朵动了动,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愿你成功。”明庭真人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话,飘然远去,一瞬间又出现在了另一个战场,“这里这里……怎么守阵的呢?灵植师,灵植师你个蠢货,这里这里!小心!你跑动的时候捂着脑袋一点行不?留神被乌鸦嘴直接开瓢了我可没时间救你……”
没一会儿又喊道:“小陶子,小陶子!天黑啦,轮到你注意力集中的时候了!”
陶泽安按着明庭真人的吩咐,压根就没关注这鸦群带来的混乱,撑着一个结界,四处种着曲水莲。这种一听名字便需要质量极高的活水中才能种出的莲花在他手中青光的闪动下,愣是在无水的土壤中发了芽,又很快抽长,开出了亭亭洁白的花来。
摇曳生姿,暗香浮动。
庆南楼楼主和灵植师他们那边已经手忙脚乱地将结界布好,这香味一丝一毫也没能传进混战中的诸人鼻中。
却不包括外头想要趁着混乱偷偷进来的人。
数道灰色的、近乎透明的影子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靠近,贴着树木的边缘游移,正自暗喜所有人都被鸦群攻个措手不及间,忽然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四肢全都软麻,很快地就不受自己控制了。
紧接着,他们更加惊恐地发现,他们如影子如流水般毫不起眼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身体的轮廓越来越明显,最终毫无遮掩地在树旁显了原型,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陶泽安拎着一把普普通通的长剑,一点也不肯多浪费自己的灵力,在林间飞快地穿行,露头一个扎一个,跟切冬瓜似的无比流利。
百忙之中不忘回自家祖师爷一句:“放心吧,守着呢!”
明庭真人坐在一根小树梢上,翘着脚丫子喝光最后一口酒,把酒坛子往下一砸,成功砸破了一个刚现形的邪修的脑袋,心情不错地夸了一句:“不赖,不赖,看来阿远收徒的眼光也还行,快赶上我了。”
陶泽安:“……”
“来,再给我点灵酒。”明庭真人又吆喝了一声,手中金芒一闪,一剑把一个试图偷袭的“半影子人”刺了个对穿。
陶泽安也遇上了两个影子人孤注一掷般的攻击,因着曲水莲香气的帮忙,解决起来倒不是太费劲,他从空间拎出一坛最好的酒,循声丢出去:“师祖,悠着点,别敌人没打跑,自己先醉过去了!”
“切,小看你师祖了吧……”明庭真人开开心心地再次拍开泥印。
一气喝了大半坛酒,他身上摇摇晃晃的金光终于凝实了一点。他长出一口气,从树梢上起身,稍稍几个跳跃,又落在了鸦群最密集的地方。
陶泽安一人守着一大片地方,手上忙得够呛,没看到这一点小小的细节。
“师父,快点来吧,你亲爱的徒儿需要救急呀。”他百忙之中还抽出时间嘀咕,“顺便极西的妖兽也该出发了吧?植物妖呢……都快些快些再快些……”
南边,邪修收拾好封钦等人逃亡时弄出的烂摊子,气氛也是凝重到了极点:“明庭这老家伙竟然还能跑掉,我们的底牌马上就要全面暴露了,一定要赶在那之前自己揭开,掌握主动权。那药呢?给仙盟那些饭桶喂下去了吗?”
一面背面雕刻着狰狞兽纹的青铜镜中,有人恭恭敬敬地冲着主店的尊主们行了一礼,抬头时赫然便是以万天齐亲信的身份时刻陪伴左右的那个:“尊主们放心,万天齐早已为发芽的魔种深深控制,完全摆脱不了。”
南修用了无数精力,终于研制出这种针对顶级修士的大杀器,以鲜血开道,拼着无数南修的血肉之躯,愣是将“种子”种到了中州,就等着收获这一天的到来。
他们耗费心血无数,当初只成功了一个半人,便是一个万天齐和半个明庭真人。明庭真人过得太潇洒,心绪波动太小,最多也就偶尔苦恼一下门下的大弟子樊正清天赋不够又太过争强好胜,这魔种也就发育得缓慢异常。偏生他又无比警觉,一发现体内有东西失控,而且明显会酿成大的祸灾,竟是毫不犹豫地连自己的命都能舍弃。
在第一次失控的当口,便选择了横剑自刎。
简直是让所有南修都百思不得其解。
这样地位的人物,说放弃生命就放弃,真不是逗人玩儿么?
而万天齐就正常多了,他有过剧烈的挣扎,也有过深刻的怀疑,尝试过各种挣脱的法子,但他的内心有恐惧,这种恐惧让他迟疑。迟疑上多一天,内心的恐惧就愈发扩大一分,最终,魔种滋生出来的藤蔓占据了他所有的心神。
当蜘蛛收紧最后一根丝,猎物就再也无从抵抗。
他们与明庭真人的元婴纠缠多年,最终谁也奈何不了谁,南边的资源越来越枯竭,已经快要支持不下去了。避免内乱的最好法子就是外扩,可南修的本事还不够,手上的杀器不够,哪怕多出来一个万天齐,也根本无法与中州那么多大小仙门相抗衡。
于是只能命令万天齐离间各派抓紧权力的同时,铤而走险,对着封钦出了手。
由中州仙门各精英出手,又是偷袭的手段,自然不可能失手。封钦重伤濒死,魔种也顺利扎根,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觉得事情就这样成了,有极西万妖殿的无数狂暴妖兽,这次再无人能敌时,明明都快没气了的小幼狼不见了。
就这样在荒郊野岭,凭空消失了。
毕竟远在南边,不能时时盯着,那帮愚蠢的中州修士竟然放走了山上的活人。消息传来时,南边的几个尊上简直快要气死:为什么不屠尽所有活物,绝地三尺把那狼妖找出来?!
当然,这也就是想想罢了,那次行动虽有万天齐、樊正清组织,毕竟也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是做不了太出格的事的。
反正魔种已扎根,剩下的,就慢慢看时间酝酿好了。
总有一天,极西厉害无比的王,会丧失所有神智,只听他们织就的幻觉。
然后,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少年人,带着一只脸色臭臭的小幼狼,生生地破坏了他们精心策划了多年的第一步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