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晶灯挂在屋檐下,黑窑小炉置于廊上,两人于廊庑之下对坐。杨五把茶具一一摆好,动作娴熟不失优雅。
“苏蓉那丫头有没有告诉你,我是和别人一起入门的。”
杨五抬眼。夜色中晶灯的光芒模糊了肤色,看起来比白日里更漂亮了几分。“说了。”她道。
“这嘴碎的丫头。”徐寿笑骂,“在我家里,这样的丫头肯定进不了上房。”
“我是家中三子,也是幺子。”他道,“十五岁的时候,以恩荫入仕。”
“十五岁?”
“是,十五岁。虽然各宗门一般来说,收揽弟子大多在五到十五岁之间,但咱们长天宗其实很少招收十岁以上的,除非资质特别好。”
杨五不语,静静的等着下文。
“我们越国投到长天宗门下受宗门庇护时间不久,不过才二三十年。但自那之后,便再无战事,国内一派承平。我爹也久不上战场了。我入仕之后,他托了关系,把我塞到了八皇子身边做他的贴身侍卫。皇子将来都有封地,成年之后都会就藩。八皇子那年才七岁,我从那时候就跟他,不出意外,待他就藩,便是他心腹之人。我不是长子,侯府家业不会分给我太多,家父为我铺的这条路,算是很好了。”
“我国既投靠了宗门,自然要与宗门之间保持一定程度的亲密联系。除了年年上缴供奉,宗门每隔五年,会特意在宗室弟子中挑选有资质之人,入宗门修炼。这也是应有之道,各大宗门与其治下各国,都是这么做的。”
“那一年,宗室弟子里只有一个孩子开了七窍以上,那个孩子就是八皇子。八皇子只有四个妹妹,再无弟弟,也是皇家幺子,倍受宠爱,不免有些娇气。听说修炼清苦,哭着闹着拽着我不放手。陛下无奈,指着我与前去选人的师兄道,这也是勋贵子弟,仙长不如也看看他的资质吧。”
“我估量陛下的意思,不过是想由仙长之口告诉八皇子我不能与他同去。那次去的是一位姓冯的师兄,脾气很好,就顺手看了下我的资质。不过是做做样子哄小孩子罢了,毕竟我都十五了。谁知……”
黑窑小炉上的水烧得滚了,渐渐溢出茶香。
杨五接口道:“谁知,你资质出乎意料的好?”
徐寿苦笑。“是。”他平静的说,“我开了十八窍,以资质而言,算是十分优质的。”此时再说起这些,他内心毫无波动,当时当日那种意外、吃惊、喜悦都仿佛已经隔世。
“苏蓉说,八皇子后来放归了。”
徐寿叹了口气,道:“他娇生惯养掼了,受不得外门弟子的清苦。在宗门里待了四年,也没能引气入体。十一岁的时候,回我母国去了。”
“于你,或许是好事。”
徐寿看了杨五一眼,“杨姬,今年可有十八?”
“……十六。”
“杨姬于人情世故,颇是明白呢。”
杨五提壶。“所以徐兄才喜欢同我说话?”
徐寿苦笑:“炼阳峰上就三个人,我总不能找道君去。苏蓉,她还小……”
“她同我一样十六。”
“……出身不同,眼界不同。她小时候为人仆役,少女时又在宗门长大,失了教导。有些小性儿,好在本性不坏,倒叫人生不气来。”
杨五将茶分好,推到徐寿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徐寿啜了口茶,叹道:“和杨姬品茗闲谈,竟让我有了往昔在家中的感觉。杨姬,我猜杨姬出身大家?”
杨五摇头,笑而不语。
她不说,徐寿也不追问。喝了几口茶,才道:“杨姬说的不错,八皇子归家,于我确实是好事。他在的时候,常常令我不能安生。”
他叹气,道:“一入宗门,再不问凡俗身份,大家皆是师兄弟。偏偏八皇子做不到,总记得自己是陛下膝下的受宠皇子。时时得罪别人,令我为难。当初带我入门的冯师兄后来常来看我,发现我资质很好,进境却慢,对我十分失望。直到后来八皇子归家,我的进境才渐渐追上了同批的师弟们。然后就到了炼气大圆满境界,一直卡在这里,直到现在也是。苏蓉一定对你说了,长天宗里,三十岁未筑基,便要遣返。”
“我和你不一样,只要道君肯,你在炼阳峰就有容身之地。可是三十岁仍未筑基的弟子,长天宗是不会再留的。以往也有被遣返的弟子后来终于筑基的,请求再列门墙,宗门都未准过。”
杨五看着他:“所以,如果……”
“嗯,所以如果三年之后我还未筑基,就要回家去了。”
两人面对着杂草丛生的院子,一起沉默了片刻。
“徐兄离家……有十二年了?”十五离家,如今二十有七了。“家中,可还好?”
“杨姬果然明白。”徐寿轻声道,“家中……还好。我去年领了探亲假,回得家去。我离开后,家中添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他看着黑暗中倍显荒凉的小院,慢慢道:“父亲的爵位可恩荫三子,如今四弟顶了我的名额,五弟的前程,还要靠父亲奔波。”
“八皇子已经大婚就藩,藩地属官一应俱全。我和他在宗门相依四年,他去就藩,未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年轻的男人说着,微感失落。
夜色中,杨五笑了。
“徐兄这样通透之人,竟会寄希望于那人身上吗?”她哂笑。“当时年纪小,尚不觉什么。待他渐渐长大,你这见证了他失败的人,难不成还想让他放在心上惦记?”
徐寿赧然。“我原也是明白的。只是……”他叹道,“总觉得有一份患难之情……是,的确是我蠢了。当年我们入门时,他是皇家幺儿,在陛下膝下倍受宠爱。离家四年再回去,他就只是八皇子,下面连十四皇子都有了。他不尴不尬的夹在中间,昔日恩宠,早在四年中淡去。他……也不容易。”
他转着茶盏,看向对面的女子。虽是凡女,一双眼睛却清亮逼人。
苏蓉也是二八年华,却懵懵懂懂,对道君只会畏惧遵从,悄悄爱慕。对旁人只会使些小性子,眼界浅,又有些势利。徐寿便是偶有孤单惆怅想找人排解的时候,与她都很难言及深处。不可谓不寂寞。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直起身体:“杨姬,可问杨姬出身吗?”
杨五正想说话,却再次感受到了那道神识,正扫过两人的身上。
那是,炼阳峰主的神识。